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有时我在换衣服,他也会突然从墙的某个角落里出来,用细细的手腕托着下巴,看着我,一边说:“知道么,如果我活着,应该有三十多了。”
这让我一个激灵。
然后他会顶着狐狸的衣服满屋子地爬,并且说:“也许我长到三十多岁,会是个很帅的男人,然后娶一个姐姐这样的女人当老婆。”
这样诸如此类的话,从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嘴里说出来,实在是让人哭笑不得的。可你又会觉得他很悲哀,早早地死去了,却在人世间停留了三十年,也许他的思想已经不再如六七岁时那么天真,却因为足不出户,又远比三十多岁的人单纯。这么一个奇奇怪怪的灵魂,悲哀而可怜的灵魂。
“为什么不走呢?”于是我忍不住这么问他。
他想了想,道:“走不掉。”
“为什么?”
“因为头上有龙,而且……妈妈会把我浸在油里面……”
朦胧间感觉坐着的那个小小的人影,低头缩成一团,在哭。
我有了一丝的犹豫,想过去安慰却想起了狐狸的教导,那些东西越想博取你的同情越会扮可怜,于是刚迈动的而脚步再次停驻,他突然抬起头来样子看起来比平时可怕,干瘪的嘴朝上翘着好像在笑,可从里头发出来的声音好像夜猫子叫似的,呜呜咽咽,悲伤得让人有些发寒。
大圣(8)
“你怎么了?”我隔着一段距离问他。
他哭着说:“姐姐,救救我吧……”
他哭得更凶了,一串串淡黄色的液体顺着他细缝般的眼睛流淌下来,空气里隐隐弥漫着股浓香与腥臭混杂着的味道:“妈妈就要找来了!妈妈要找到这里来了!姐姐,我痛死了! 好难受……”
话音还没落,他全身轰的一下喷出了股黑烟,好像突然着火了似的,我吃了一惊,迅速从床上坐起想用被子扑掉徐大圣身上的烟,却发现根本没用。
“姐姐,救救我,我真的好难受!”
“我……能做什么……”
“……”
“只是这样么?只要我让你附在我身上去见见你的真身……这样你妈妈不会发现……这样就可以了么……”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爱管闲事,虽然我不喜欢那个地方,但徐大圣附在我身上对我并没有损失,于是我终于见到了徐大圣一直说的那种油,也知道了他一直走不掉的原因。
每年的二月十八号,会有大批大圣弥陀天的社员和非社员的善男信女,到徐仙姑家里拜祭徐大圣,因为是徐大圣的阴寿。
我表达了对仙姑的崇拜以及上次有些问题没来得及请教的遗憾,于是张家阿婆终于再次答应带我去了。
那天“碧海金沙”可谓人山人海,来了许许多多的人,我混在人堆里挤了进去,在寒风里排了将近四小时的队,穿过徐家庙堂似的别墅的中门,进入一间很宽敞的大厅。于是,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徐大圣不*的金身。
说是金身,其实就是在尸体的表面上涂了一层金粉。
透过玻璃罩我见到了徐大圣死时的样子,他仰天躺在那只四方形的透明棺材里,看上去比他实际的样子要瘦小得多,身体盖在一层鲜红的小棉被下,几乎单薄得看不出轮廓,只有一颗头是硕大而显眼的,仿佛全身的液体都集中在了头颅的顶端,它看起来鼓鼓胀胀的,仿佛随时都会爆裂开来。
而他那张瘦脱了形的小脸显得异常可怜,双目紧紧闭着,鼻子已经完全看不出形状,干瘪的嘴有些奇特地微微朝上翘起,这就是张家阿婆一直跟我赞叹着的,大圣弥陀天佛祖慈悲的笑,与我在家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样子一模一样。
笑得比哭还可怜。
可是那些人却仿佛真的见到了菩萨罗汉似的,深深跪倒在地上对着这样一具干尸顶礼膜拜。拜完后,会每人发一支蜡烛和一个小碟,到玻璃棺材边那盆用红绸缎包着的牛头这里,用蜡烛火烫它的嘴唇,等嘴唇上烧出来的油滴进手里的小碟子,就回到棺材边,在专人的指点下,将碟子里的油顺着玻璃棺材上开的孔倒进去。
这就完成了一年一度对大圣弥陀天的供奉。
回家的路上我对徐大圣的母亲感到愤怒。
存放徐大圣那具尸骨的玻璃棺材,四条顶边是包金的,记得以前狐狸说起过,那叫金龙盘顶,一般用来装古董宝物用的,说是可以压住宝气。但从来没有见过用来镶棺材的,那是摆明了让里头的魂魄不得自由。
而至于那些被善男信女们倒进棺材里的油,就让我更加无法理解刘仙姑这个当母亲的人的想法了。
或许她用金龙盘顶,是为了留住儿子残存于世,为了让魂魄陪伴她。而牛嘴唇的油对于魂魄来说,就好像冰遇到了火,除非对死者有深入骨髓的恨,没有人会用这样的方式对待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她为什么这么做,就是为了驱使自己的儿子乖乖地当她的大圣么?被外界当做佛一般尊敬和膜拜着的一个人,竟然用这样的方式来对待自己的儿子…… 。 想看书来
大圣(9)
这一夜,我没有见到徐大圣的踪影。第二天入夜,张家阿婆忽然给我打了个电话。电话里她声音有些哽咽,好像刚刚哭过,她哑着声对我说:“小妹啊,你知道不,徐仙姑她仙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