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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文小说>启蒙时代的地质论战告诉我们什么道理 > 第9部分(第1页)

第9部分(第1页)

早先,陈卓然将南昌带入小老大的客厅,自己则回到了书堆里。这一段读书的日子又是一段休憩的日子,思想休憩。不管是什么书,拿起来就从头读到尾,孤立的字由句法的逻辑关系联络起来,自然传达出某一种意义。有时候,他读过的东西就像是没有读,所有的东西都漏走了。可有时候,甚至有几次是在睡梦里,突然无比清晰地浮现出一行字句,敲响了他的记忆。那些杂七杂八的字句忽然由于某一个共同点,并列在了一起。比如“费希特继承康德,谢林继承费希特,黑格尔继承谢林”和“雅弗的儿子是歌篾、玛各、玛代、雅完、士巴、米设、提拉;歌篾的儿子是亚实基拿、利法、陀迦玛;雅完的儿子是以利沙、他施、基提、多单”。比如 “三十至三十五岁的女性个体。头骨骨质细致,面部较低狭,颧骨狭小,眼眶不高,鼻孔较窄”和“伏伦斯基发现她脸上有一股被压抑着的生气,从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和笑盈盈的樱唇中掠过,仿佛她身上洋溢着过剩的青春,不由自主地忽而从眼睛的闪光里,忽而从微笑中透露出来”。

原本,陈卓然是个对事物有着稳定看法的人,他读书,学习,认识各种人和社会,都在顺利地加固着他的稳定性,包括他在拘留所里度过的时间,全是依着顺时针方向发展,他长成了一个有信念的青年。可是,如今,这些无系统无章法的阅读,将他思想的完整性打碎了。陈卓然怀疑自己能否真正了解这些文字的本义。他感觉到,有另一个世界,在他的认识之外存在,咫尺天涯,他走不进去。陈卓然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孤独地对付着这裂变。房间的窗对了后弄,传上来些声气,热锅的爆炒声夹着油酱气味,收废品和修棕绷的叫喊,也有小孩子和女人的哭和笑。这些声气会打扰他的思考,但同时也让他感觉身在人间,在某种程度上减轻了虚无感。

家里,依然是大姑操持家务。他的母亲,有一度被隔离审查,然后又解除隔离回了家,有一度宣布解放,很快又靠边了。弟弟妹妹们在各自的战斗队里,这些战斗队有时分裂,有时联合,就像春秋战国,于是纷纷忙碌着,很少回家。继父依然休养着。陈卓然不知道,他被拘捕的时候,继父曾经跑到拘留所大骂:老子留血牺牲,打下的江山,让你们兔崽子胡闹!他和继父并不多话,在表面的冷淡底下却有着更深的默契,其实超过了血缘上的父子关系。母亲隔离的日子里,继父整晚整晚睡不着觉,在房间和走廊上走动,拐棍笃笃响着。陈卓然推开门,与继父碰了个照面,两人都怔了一下,继父说:要相信党,相信群众。陈卓然点头。陈卓然从拘留所回家进门,继父迎面说的也是这一句话:要相信党,相信群众。陈卓然想,在继父内心,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他的经历,无论是历史风云还是个人生活,难道就是凭借这么一个简单的信念度过的?不管相信的是什么,继父总是相信了。陈卓然也很想相信什么,他相信什么呢?

当他注意继父的时候,也注意到了大姑。大姑,一个典型的皖北妇女,踩着一双解放脚,摇摇晃晃走在公寓锃亮的打蜡地板上。你切勿以为大姑只是一个围着锅台转的女人,事实上,大姑是一名共产党员。早在土改的时候,十六岁的她,就是积极分子。全国解放,她们几个未出阁的闺女,挑头成立互助组,还登上了省报。就在这时,收到同宗哥嫂的信,希望她出来帮他们带孩子。开头她是不肯的,但是,乡里,县里,都来做工作,最后,本家哥单位里的一个干事,专程从上海过来,要带她走。她的爹已经死了,还有个娘,虽然舍不得,但也一个劲儿地劝她去。老人明智地想到,去哥哥家是女儿的一个归宿。她流着眼泪,将换洗衣服打一个小包袱,里面压着她的组织关系,跟来人走了。这一年,她二十六岁,在家乡,对于一个闺女,这实在是太大的岁数,娘家真留不住了。上了火车,她就把齐肩的短发窝起一个纂,似乎是向闺阁告别。她的丰饶的青春时代,永远地留在了淮河边那一片贫瘠却亲爱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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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邂逅(2)

大姑来到的时候,陈卓然家已经有四个孩子,最大的六岁,最小的那个还在吃奶,母亲却得了肝病。父亲,就是大姑的本家哥哥,带着一身的伤,也是要人照顾的。大姑的到来,简直是救了这一家。她背上绑一个,手里抱一个,第三个拽着她的衣角,最大的那个,被她吆喝着打油打醋。她的另一只手则在锅上炒菜,盆里和面,淘米洗衣,掸尘擦灰。自她来到,这套公寓里便充斥着热辣辣的葱蒜味、豆酱味、蒸馒头的酸甜的酵母味,这就是过日子的气味,养儿育女的气味。

陈卓然初来上海时,只听得懂大姑的话。所以,大姑就是这陌生世界里的一点熟悉,使他不至于完全与原先的生活隔绝。当年他在接他的人背上熟睡着进了这家门,一醒来就挣着往外跑。最后,是大姑过来,往他脏兮兮的小手里塞了半块馍,他便安静下来。下一日,大姑放一缸热水,揿他进去,他嚎得像个挨宰的猪。洗完,大姑还是往他手里塞半块剩馍,让他止了声。六○年自然灾害,陈卓然已经读中学,住在学校,吃粮是定量,长身体的年龄,整日在饥荒中度过。每次周末回家,周日晚上返校时,大姑都会交给陈卓然一个手绢包,包里是三个或四个凉馍。到底还是孩子,又被肚饥煎熬着,自然注意不到大姑浮肿的脸和脚踝,想不到这是大姑嘴里克扣下的口粮。

那一日,游斗市委书记,老头立在高台上,车缓缓从陈卓然家的公寓底下过去。临街的阳台、窗户,趴着看热闹的大人孩子。大姑她,就躲在门背后哭泣。陈卓然看着哭泣的大姑,有一刹那的好奇:大姑她是怎样的人呢?继父和大姑,这两个质朴的人,有一种使他思想沉淀的作用。他感到一时的清澈。于是,他开始审视,审视他最近旁的世界。陈卓然是个喜欢思辨的人,他思辨的材料大多来自于书本,其实是第二手的,此刻,他注意到了另一种材料,它们来自于日常生活。它们是质朴的,芜杂的,可是它们的生动性却吸引着他。

这是一个困难时期,也是个令人兴奋的时期,陈卓然的吸纳力空前活跃,他简直是贪婪地,汲取着可能接触到的一切。而他的外表,则格外的安静。他天天在家,就像一个隐居者。有时候,看书看累了,他走出家门,骑车在街上兜风。经过街头临时搭建的舞台,有红卫兵的文艺宣传队在表演。有一个女孩在唱一首称颂军民感情的歌曲,悠长高亢的慢板,间着泼啦啦一泻如注的剁板。陈卓然不由听入了迷,然后想,革命时期的艺术也进入了新阶段,不再是简单粗暴的造反歌了。在非常时期,更新换代总是急骤的。他多少是怀了遗老的心情,隔山隔水地看这个时代。骑着骑着,就骑进了那所大学的校门。这时候,他看见了阿明。阿明的态度叫他喜欢,王校长的故事也很有意思。他的表情那么羞怯,红着脸,生怕听的人笑话他异想天开。这是他过去熟悉的人所不具有的。陈卓然没有想到,仅是第二日,这个羞怯的孩子就来敲他的门了。

阿明远不是陈卓然谈话的对手,他并不具备像陈卓然那样的思想武器。但在内心里,积蓄着许多无可名状的感性体验,自成一体。他们俩在一起,都是陈卓然说,他听。看起来好像陈卓然在向阿明宣讲,而陈卓然觉得,这依然是一场对话,阿明是回应他的,只不过是以另外的方式。有一次,他说话的时候,阿明替他画了一幅肖像,第一眼,他不觉得是他,再一眼,认出来了。他的脸藏在铅灰色的笔触里,远远地看着自己。那么,陈卓然的话,阿明又有几分确切的理解呢?他隐约地感觉到,陈卓然讲的那些概念里含着一种秩序,可以用来划分他的感情。可惜,不知是哪里,就差那么一点点,接不上。他还常常想起王校长,听王校长说话,心里某一处会亮起,可等他说毕,那一处又熄灭了。也是差那么一点点。要说,他们两下里其实都隔膜着,隔膜着,他说他的,他应他的,却又形成一种默契。

阿明带陈卓然去江边码头。陈卓然印象里的黄浦江实际只是外滩那一段,背倚着殖民时期的乔治式建筑,树木花草,车流人行。而这里却是粗粝的风景。挤挨着的轮渡趸船,江水长年浸淫,外壳锈蚀。防波堤是残破的,水泥剥落,裸出砖块,有些地方,只余下水泥桩,兀自立着。对岸是厂房和烟囱的轮廓,犹如一幅早期工业社会的灰色剪影。回来的时候,他们从徐家汇天主教堂底下驶过,忽然之间,阿明问陈卓然:你说什么是唯物主义?陈卓然答道:是客观。什么是客观?是存在。什么是存在?可证实的。很好,可是你发现没有,唯物主义好的地方也正是它的问题所在,那就是从人出发;你看见,你认识,你证实——所以,它又是最主观的!陈卓然同学尊敬地看着阿明老师,阿明变成了王校长。哦,王校长,你在哪里?阿明伏下身子,握紧车把,两人驶入灿烂的市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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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第三个朋友

南昌在小老大的追悼会上,看见了陈卓然。就好像小老大将他还给了陈卓然,这一日,南昌便去了陈卓然的家。陈卓然的房间里还坐着一个面色白皙、身材颀长的青年。南昌只一眼便看出,这不是他们圈子里的人,而是——小市民。南昌不明白,这位思想者如何会结交那样的朋友。而且,看起来,他们之间还有着一种默契,使他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南昌不由生出妒意,他不再说话,闷闷地坐在一边。他发现陈卓然变得谦和了,在他们过去的的交往里,陈卓然永远是个说教者,现在,他却在聆听阿明。可是,阿明说了什么呢?阿明什么也没说。南昌想:这太不公平了。南昌与陈卓然分手之后,陈卓然显然在朝某一个方向发展,日臻完善;而南昌呢,遍体鳞伤。他不由自惭形秽。他突然间开始说话,滔滔不绝,说第四国际,说他们这一代青年的使命,说国际共运的继承和发展……他的激动表情使阿明愕然。陈卓然则微笑着,说了一声:小托派!这一句玩笑本是亲切的,可南昌勃然大怒,积郁着的委屈、妒嫉、失落,一下子涌上心头。他陡地立起来,指着陈卓然骂:赫鲁晓夫!修正主义!陈卓然也愕然了,想辩解,被南昌一个坚决的手势止住了——你有什么呢?不过是娘老子的资本,可以供你自由选择信仰;信仰对你这种先天的进步者,不过是点缀、装饰。你知道什么是革命?是脱胎换骨,是凤凰涅槃,是疼痛——南昌的喉头哽住了,一声抽咽顶上来,他使劲压住,最终还是丢人地哭泣起来。掌声响起,陈卓然仰在椅上,击两下掌。这动作多少是为掩饰窘态,但在南昌,则是无限的轻蔑。他站起来,整整衣服,推门走了。

几天以后,南昌出得家门,骑上自行车,听见有人喊他。四下里一看,见对面马路上站着两个人,对他笑。是陈卓然和阿明。他一扭头,不理睬,照直走他的路。那两人车转龙头跟上来,他加速,他们也加速,只听陈卓然在身后喊:你还要怎么?不依不饶的!阿明跟着喊:算了,算了!南昌不回头,陈卓然就来撞他的车。阿明趁机超过他,试图拦截他。三人纠缠一阵,正好到了路口。南昌冲过去,正好换灯,将这两人阻下来。陈卓然隔了马路喊:向你道歉还不行吗?一换绿灯,这两人箭也似的射过去,一下子抓住了南昌的车把,三个人终于面对面站定了。南昌脸上还气呼呼的,半是没消气,半是下不来。他们便兀自说话,虽是自己说话,却是说给他听。南昌听得出来。心里有一种暖意生起,不由得鼻酸。他们在说什么呢?说天体宇宙行星;说赋格,和声;说上帝创造世界;说唯物主义——王校长,你知道吗,王校长?阿明说。王校长是谁?陈卓然问。他们一唱一和,然后会心地笑。南昌知道,他们在讨好他呢。他心里渐渐清明,有些许快乐生出。忽然,他高声问:你们知道吗?光和真理!那两个一怔。他得意地说:光和真理!是啊,他终于找到了可以和他们对垒的武器。他咽了咽唾沫,说:有一个人,叫高医生——他却发现他对高医生知之甚少,然而,引出高医生的那个人和事却都到了眼前。他说不下去了,埋下头朝前骑去,后面跟了两个纳闷的人。

自此,他们三个人到了一起。陈卓然和阿明的交流,带着神秘的气息,潜深流静,不言而喻。南昌到场,破坏了这种至知的意境。多嘴的他,总是要接应陈卓然的话,陈卓然不由自主也被他牵进他的理解里,事情变得浅显并且陡生歧义。阿明呢,则被冷落一边,没他的事了。可是,无论是阿明还是陈卓然,都挺欢迎南昌的搅局。陈卓然和阿明的心灵交流,多少有点矫情,使双方感到累和乏。他们其实是有些走入象牙塔了。可是现在有了南昌,如果借用男女关系的说法,南昌就是电灯泡。有时候,三个人什么也不说,却并不感到空洞。时间变成光和影,在壁上,地上,树枝间,跳跃着过去,有一些什么在积养起来。他们觉得,哪一个也不能缺少了。

有时,他们会谈一些浅俗的问题。比如说,女人。阿明对女人的认识,来自妹妹阿援。他说女人善于表情,能够坦然地表达内心的感情,感情这种东西,是重负,卸下来就轻松了,但是,也没有含量了,所以,女人是轻盈的。陈卓然对女人的认识却正相反,一个字“厚”。你们知道,鲁西南的女人怎么装束的?一边的脸颊上披一绺额发,其余的头发在脑后盘个髻,身上的衣裤,是用柿子染的一种紫,裤脚扎起来,噔噔地跺着地,牵一头叫驴推磨去了。女人就是厚土,种什么,长什么!南昌对女人的经验显然要多过这两位,虽然他比他们俩都要小。这些经验绝不是“轻盈”,也不是“厚”,而是——女人是疼痛,是特别容易受伤的动物。陈卓然和阿明看着南昌,不明白他为什么显得伤感。他们不敢多问,转移了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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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向皖南

初中高中总共六届毕业生,在各种各样的猜测与传言中度日,这一年的下半年,终于要动了。母亲的态度很明确,阿援和阿明要留上海,其他两个都可以务农。家中向来是母亲专权,无民主可言。她就是要最大限度地使用政策里的优惠,把儿女安顿好。阿明很快接到通知,分在城建公司,做一名建筑工人。可上班仅两个月,公司便承接小三线工程,要开往安徽皖南。

阿明去皖南的时候,陈卓然在沪东一家造船厂上了班,南昌则前途未定。阿明走了不久,就给他们来信。信中说,工程驻地是在山区,距铁路线六十公里,先遣队伍已建起一些简陋的平房,兀立于起伏的丘陵之中,四下里是他不认识的树种,等等。下一封信里,写到水塘里针似的小鱼,洗衣时会在指缝穿梭。再下封信告之的是鸟和松鼠、野兔、獾,又介绍离他们最近的市镇名叫梅街,阔大高耸的山墙,顶着斜平的黑瓦,是国画中的水墨格调。

陈卓然看阿明的信,常有身临其境感。阿明的世界是柔软的,明丽的,开阔的。在给阿明的回信中,他也描绘他的新环境——车间,他竟然把车间写得气势磅礴,将自己都鼓动起来。可是第二天上班,一走进那铁灰色、轰鸣着的空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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