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疏说他读过潘振玉的策论,那不是假话。不只是他,连文沉都夸赞潘振玉的才学,长叹可惜这才学不能为他所用。
潘振玉在远东楼凭栏而立,心里有一股少年人的狠劲:“我大梁一京十八省,土地万万亩,然明君圣主在上,虽有官却无德无心!若世家不还地于民,民则如涸辙之鲋,覆巢之卵,薪火之柴,刀俎之肉!当今唯有变法才能救民于水火!世家是趴在百姓背上的蚂蟥,要改土地法,就要先从世家开始!”
陈聪在后头看着他,满心都是敬佩。
那天晚上他们围炉煮酒,在灯下彻夜长谈,潘振玉要彻底改革世家土地法,他直击要点,说出了当前最大的致命弊端。
“四大家是开国功勋,先帝为彰显恩德,曾设法令恩赐世家不必缴纳田地税,但如今世家逐渐更迭,那些开国老臣早已不再,先帝恩荫却不变。户部加征税收,百姓交不起税只能抵押或买田,世家再压价购入。国库亏空的问题解决永远不了!我猜圣上早有革新之意,只差一个契机,这个契机就是我们!”
陈聪也曾担心过,他反对潘振玉,这是他们第一次争吵:“此路太难!要想革新,只能用迂回之法,逼迫世家还地是下下策,如今最温和的法子是重新立法,要求世家缴税,再慢慢回收土地,由官府公正买卖……”
“等不了这么久!”潘振玉说:“国库比马场还空,官吏贪墨,边疆外敌虎视眈眈!没有军费就等同让将士去沙场送死,塞北十三关卡一破,整个大梁都岌岌可危!我们如今处在漏舟之中,唯一的路就是——”
“潘明过!”陈聪怒目而视,激动得红了耳朵:“你动了世家利益,你难道不知道后果吗!”
“最坏的后果是什么?!”潘振玉反问:“你在暨南过的是什么日子,连吃糠喝稀都是珍馐,你爹娘也饿死在地里,你走到京城磨破了十七双草鞋。暨南有多少个陈聪,大梁有多少个暨南?如今咱们尚且无立锥之地,再坏也不过如此,搏一搏或许才有一尺容身!破而后立,不破不立!”
他们一夜无话,谁都不愿意退后一步。
再后来任职书很快下发,他们二人被一同分到国子监做事,国子监学子有监察之职,能弹劾国政。潘振玉独自上书,此书被他买通司礼监小太监混进奏折里,递到了先帝面前。
先帝意图借此表明态度,既为以后回收世家土地探路,也为试探世家底线,他着人誊抄并传阅六部,茂广林当即知道潘振玉在国子监留不住了。他所猜不错,世家对潘振玉掀起打压,很快就以莫须有的罪名将他扣押入狱。
他们要的不是供词也不是真相,他们要的是潘振玉畏罪自杀。
茂广林惜才,进宫和先帝长谈,最终定罪将他流放塞北。
陈聪听到判刑的时候,茂广林已经出宫了。于是陈聪便拿着自己的策论去拦茂广林的马车,他长跪不起,目光平视时只能看见茂广林的车辙。他还记得那日茂广林车辙上的花纹,那是磨坏了的祥云纹路,象征着国家繁荣昌盛,海晏河清。
茂广林没掀帘子,他只说:“时机未到,再等等。”
此案牵连太多寒门子弟,参与雅集的学子或多或少都受到影响,茂广林保不住所有人。
茂广林用一个巡教之策教出了这两个学生,这两个学生殿试高中,本该成辅国之才,可如今一个流放,一个前途渺茫。
国士无双,难保矣。
茂广林后来力保下陈聪,把他调回暨南做布政使。因为茂广林知道陈聪是从暨南来,他希望陈聪能在暨南磨一磨性子,不要步上潘振玉的后路。
潘振玉太锐利,所以折了刀刃,茂广林只能私下叫梁长宁去救一救。
茂广林不收陈聪入门下,是因为自己如今处在风口浪尖上,他认为陈聪的策论比潘振玉更合时宜,他希望陈聪能活着等到那个时机到来。
陈聪离京上任暨南布政使那日,茂广林把陈聪的策论呈递给先帝阅览,此后先帝向暨南放权,给了陈聪足够的天地去施展他的抱负。陈聪没有辜负先帝,不过几年时间,暨南的粮食收成能够达到三大粮仓的一半有余,此后大梁的军需粮草有至少六成是从暨南出去的。
潘振玉和陈聪一个善说辞,一个善笔墨。
振玉之语振聋发聩,陈聪之言力透纸背。
他们心里有一口气要出,这口气憋了太久,几乎要让他们窒息。只是他们太年轻,太勇敢,太莽撞,终究还是跌倒了。
第56章重逢
第二天一早,潘振玉就把向咏青提溜起来上马,往京城跑去。
天还没亮,四周都是白茫茫一片雪,潘振玉备足了粮草,要连夜赶回京城。
“陈聪腿断了,他今后有什么打算?”潘振玉问,“消息怎么没传到我这里?”
“信早给你了!”风声太大,向咏青要吼着说:“那阵子你忙着打匈铎骑兵呢,信都是叫我回的,你忘了?!”
潘振玉回头看他,从怀里摸出个小铜壶来,里头装的是火里烧,这酒太烈,一口下去整个肺腑都灼烧起来。
“他去京城投奔主子了!”向咏青单手戴上头盔,从怀里摸出个干馒头啃,说:“那你们以后又能在一起共事,主子是为了这个原因才把你调回去的吧!”
向咏青策马追上潘振玉,说:“咱们这么跑,一天一夜能到京城,只是这身上的味道太不好受,到了京城人家陈聪也睡下了,要不还是跑慢点,找个驿站歇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