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不要放弃!」
李君元压着声线从齿间低嘶,用尽气力要把跪在泥泞里的朱宸濠拉起来。但他一介儒生,实在没法拉得动身材壮硕的王爷,颈项的筋脉都暴突起来。
两个「铁山兵」匆匆上前,帮助朱宸濠起来。他垂头喘气,已经一副不想再走路的模样,那身随隋才在岸上换穿的粗布衣,到处都染着泥巴。自出生那天,朱宸濠从未这般狼狈。
「铁山兵」都不敢拉扯催促朱宸濠继续前行——不管如今多落泊,他仍是他们眼中尊贵的王爷。就只有李君元毫不客气地在背后推着他。
「快到了!在约定的地点,就有船接我们!」李君元说。为了安全,他们在逃亡中都不称呼朱宸濠作「王爷」,李君元直呼的语气显得甚是冒犯,但到了这个时刻,也再顾不得甚么君臣礼仪了。
朱宸濠只感腿膝酸软,快要支撑不起那庞大的身躯。平日爱好武事的他本来还未至如此不济,完全是昨夜喝酒太多又睡眠太少的后果。
又做了不该做的事啊,朱宸濠如此心里苦笑。他已拥始对这感觉麻木了。
——反而后悔的事情又不止一件……
他们脱出战阵后换乘过两次船,又再上岸改走陆路,并且全体改穿平民服装,都是为了避开追兵的耳目。然而登岸不久之后,就开始有护甑悄悄开溜失踪,此刻仍然保护着朱宸濠的「铁山队」武者,只余下五个人。
这五人都是在近年才被巫纪洪和颜清桐招入宁王府,各人都有不凡的武功身手,故此获选为最精锐的「铁山队」亲狮。他们本来在地方上都有一定的武林名声,投入宁王府并不是单纯要金银女人,而是真想凭武艺创一番事业,期望乘着这巨浪,有一天能封侯拜将。如今落到这景况,五人心想与其往后一生都受朝廷缉捕,无处容身,埋没平生本事与志气,倒不如再冒险赌下去,如能护送宁王逃脱,他日王爷东山再起,那可是天大的功勋。
五个武人倒是很佩服李君元。这智囊不过是文士一名,年纪也不轻,此刻已走得气喘吁盱,却还在极力激励王爷坚忍前进,维持着所有人的士气,显现出艰困中一股不屈的气度。
李君元自小受到父亲李士实教导,心里也有成为「帝王师」的理想,多年来在宁王府建立许多功劳,王府护术军可说有半支都是他构划营建的,是宁王麾下文臣中的实干之才。这长年的努力,李君元绝不容许就此成为泡影。
——假如就在这里结束,我所作的一切就只会成为后世的笑柄……
——还没有完结。
心思缜密的李君元,在昨天大军败退回樵舍之后,就预先筹划了多条供王爷逃亡的退路,再临机选择。此刻他们走过这湖岸的泥泞沼泽之地,即将到达一片芦苇,李君元早在那边设了两条渔船,他们可趁机渡湖,脱出敌人的追捕。
「君元……」朱宸濠这时稍稍恢复了精神,加快脚步往前走:「……多谢。」
李君元从来没听过或期待过王爷向自己说一句感谢。君臣有别,各司其位,知遇与忠诚,彼此心领神会,已然足够。此际听见这二字,李君元热泪盈眶,双腿再次生起力量。
果然前头茂密的芦苇丛之间,已隐隐看见船踪。但李君元仍然谨慎,先带着两个「铁山兵」上前去探看,两人都用粗布包着兵刃,防止闪出亮光,跟着李君元拨开芦苇深入。
直到大约三、四十步外,李君元停下细看,确定就是他安排的渔船,这才吩咐一个「铁山兵」回头将王爷带来,他与另一人上前去与船夫相认。
船夫都是被赏金所诱而来。李君元从腰带内的暗袋掏出两颗指头大小的金珠,付给二人,再仔细打量他们,看见其中一个比较壮硕,于是决定挑选他那条船。
「渡湖之后,再有赏赐。」李君元向他说,继而转头向另一船夫吩咐:「待会你划向另一个方向。」这当然是要他用空船引开追兵。
朱宸濠终于到来,在网兵帮助下爬上了渔船。他上了甲板,整个人乏力软躺,仰天大口呼吸,好像一个溺水之人团被救起来。李君元和「铁山兵」亦逐一登船,两条小渔船随即各往不同方向分开行进。
那船夫摇着橹棹,动作并不激烈,只是力量平均地驱使渔船穿过茂密芦苇航行,没有扬起太多水波和声浪。这一带湖岸有许多隐密的芦苇水道,只要隔得稍远,就难以察觉有船在当中驶过,这正是李君元选择这条路线的原因。
李君元此刻也不知道王爷世子、父亲李士实及其他王府重臣的生死安危。各人分散而逃,在这乱局中实在是不得已之举,他此刻只能全心全意保住王爷,此乃一切希望所系。
朱宸濠仍然躺着,呼吸已渐渐恢复顺畅。他看着天空与两旁经过的丛丛芦苇,听着轻柔的水声。
一切是如此简单,却也如此美丽,但从前的他从没有留心这些东西。此刻他不禁又想起经常规劝自己收手的娄妃,感到心中一阵刺痛。
「我听说……」他忽然开口:「那天王守仁也是这样乘着渔船逃命的啊。身边也只得几个人。」
「对的。」李君元点点头。「所以你不必心灰。将来有一天,你也会回来打败他。」
朱宸濠坐起来,喝下卫兵递来的水,抹了抹嘴,然后轻轻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