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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第2页)

外祖父(2)

“哦,我似乎听妈妈讲过,那个医院后来被一场大水冲跑了。”

“是啊,一九三八年那场可怕的大水。那时在医院前面有一条很繁华的街,包子铺、当铺、肉铺,还有掌鞋的、打镏子(金戒指)的、做寿衣的、算命的……热闹得让人头晕眼花,还有开窑子的,有日本娘们、毛子娘们和中国娘们……”

大概他又重温了当年的场景吧,他的声音听起来动情极了,那种被压抑已久的深沉的梦幻般的回顾和那种对遗失的岁月的忧伤的感喟,不由你不为之震动。而我则认为,他所指的“繁华”最重要的是说窑子吧。

“那时的窑子是什么样的?”我问。

“一共有十几个房间的白房子。睡房在楼上,楼下是做买卖交易的,开窑子的老鸨兼营着别的生意。老鸨一见来了人,就先用茶水伺候上,然后……”

“怎么样……”

“你不要打听这个了,这个不能写。”

“那么,去逛窑子的都是些什么人呢?”

“那些淘金的、没老婆的、老婆不在身边的,啥样的都有。”

“那时是否有不去逛窑子的呢?”

“男人没几个能熬住的,但也有不去的,不去的……”

他又停住了话,他吞吞吐吐地把他对繁华生活的回忆给打住了。而我的思绪却仍然停留在那一屋粉黛、红妆绿裹的窑姐身上,那种软玉温香不禁使我联想起日本女人素洁、宽松、典雅的和服和她们高高挽起的发髻,她们的弯弯的眉毛和樱桃一样的小嘴,她们缓缓前行的步态和谦恭施礼的身姿,以及她们扑朔迷离的眼神和遥远的歌声。她们曾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融化了多少男人的血肉和神经,我不得而知。与此相反,那些热情奔放、喜欢喝酒和跳舞的俄罗斯女人的野性的长裙子和她们金色的头发也像莫测的闪电一样打入我心间,叫我在向往中战栗和惊悸。如今,她们的坟墓已经一天天地凹陷下去,坟墓像她们苍老的乳房一样干瘪了,茵茵绿草在她们的胸脯上重新构造新的生命。我知道时间如果能倒流,那么姥爷他们所要的大概还是那间白房子和房子中断肠似的温柔。

他苍老了。许多他熟悉的场景和人物已经死亡了。他的呼吸大概为此而变得沉重了吧。我知道一个生者最大的悲哀就是因为活得太久而饱尝了回忆的忧伤和语言的孤独,他面对新的墙壁时的苍白心境。

那么,我还有什么理由去让一个老人为我的故事的形成而再一次地经历叙述的痛苦呢?

从那天开始,我不再追寻他对往事的回忆。我愿意看着他以沉默的表情面对日出日落,以无言的深沉对待辽阔的田野和我们居住的灰色的房屋。我曾经注意到他蜷缩在墙角时对着在墙缝边匍匐的蜘蛛时眼睛所闪烁着的莹莹水色,你会觉得音乐就在那个时刻产生了。

我姥姥是一个热情而又异常聪明的老太太,她极其好客。我们的房屋总是有客人的身影出现。每逢这个时候,姥爷就默不做声地走到外面,他或者是坐在园子中的垄台上,或者就坐在门口的木墩上——这时他面对的是一条路。似乎永远都是他在拒绝客人到来时那种少见的家庭气氛,他崇尚清静已经成为一种癖好。为此,姥姥曾不止一次数落他的冷漠。据姥姥讲,合作社的时候,姥爷经常把自己家的东西偷出来入社。有一天晚上他又从仓房中偷出一根牛绳,他要把它拿到社里去,被姥姥发现了。他们撕扯在一起,姥姥哭着要用这根牛绳勒死她自己,姥爷只好罢休。这一段佳话在我们故乡几乎广为传颂。也难怪,他那时是乡长,爱社如家他要以身作则。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使他从乡长的宝座上跌下来。

那是红色在中国大地上发疯弥漫的十年当中的最初岁月。据我母亲叙述,那个时候他们在每顿饭即将开始时都要敬祝三遍“万寿无疆”,然后才会吃饭。秋天的某一个日子的午饭是金黄色的,母亲在饥饿的祝愿声中听到了门外响起一大片混乱的脚步声。很快,姥爷被七八个人给揪到了乡政府。他们告诉他,他被撤职了,因为他的弟弟投奔“苏修”去了。

外祖父(3)

我姥爷四十年代淘金时结识了一个专做笼屉的手工艺人,小姥爷一岁,同样是闯关东过来的,他们就拜了把兄弟,本不是亲的。这个人在一个牧场里喂牛,有一天他去江边钓鱼,不知怎么的就有一种要泅到对岸去的欲望。据事后在劳改农场改造的这个人讲,如果那天他能钓上鱼的话,他就不会那样做了。他在江边静待了两个多小时,鱼漂还没有一点沉下去的意思,他听到对岸传来一阵稠密的鸟声,他就怦然心动。他知道他钓鱼结束后面对的仍然是牧场上沉默的牛群和牛群包围着的黯淡的房屋和潮湿的晚霞。他习惯于草地上的休憩,可天像得了重感冒一样不断发出寒冷的叫声了。他觉得他要去对岸看看什么了。他是否是想用自己的嘴巴去碰碰那些异国女人的高鼻梁,抑或他是想同那些黄头发的男人比试一下酒量,大家为此做了许多种猜测。反正那天他是跳进江水之中了,他像一只蝌蚪一样很快接近了国境线,这时瞭望塔上的呼唤向他传来,几个巡逻兵端着枪从沙滩上朝他跑来。他丧魂落魄地被揪上岸来,人们想从他身上搜出一些情报之类定罪的证据,可除了他的胸前吊着一个粉红色的香荷包之外,人们一无所获。那个香荷包是哪个女人送给他的,我们无法猜测——香荷包看起来已经很老了。

我姥爷每天天不亮就起炕了。这时候曙光还未成形,长夜尽头的星辰依然冷清地闪烁。我们在矇眬睡意中感觉到他像一只受伤的狗一样蜷在墙角。我们的灰色房屋和房屋以外的菜园、猪圈、鸡舍,都很隆重地戴着灰色的帽子,垂着眼睑倾听我们的呼吸。这个时候姥姥不得不在嘟哝声中穿衣起来。她熟练地点起油灯,把前一天晚上就预备好了的柴火塞到灶坑里,架起火来。不久,油灯的火苗像一只金色的飞蛾一样消失在灰得发亮的隐隐的晨曦中。煎鱼的香气把我从睡眠中馋醒,我望见姥爷坐在圆桌旁咝咝啦啦地就着鱼喝酒。这时他一句话也没有。等到酒气和鱼香气同天色一样变得更为亮堂的时候,我就翻身起炕,洗脸梳头。等到我们坐到桌子旁时,他的殷实的早饭已经结束,他就重新挨到枕边,蒙头大睡。直到上午十点多钟,他才又一次起来对着恍惚的阳光发呆——他天天如此年年如此。

我对疼痛的最深刻的感觉源自我姥爷,它使我在童年生活中与他形成一道隔膜。在我们那里,盛夏同罕见的白夜一样短暂,你会觉得夏天就像一只漂亮的梅花鹿从森林中跑出来,在接近你房屋的时候又突然掉头而去一样的匆匆。我们的菜园里很多试验性的瓜果也就相对缩短了茁壮的生长期,你可以想见那时我能吃到外地的西瓜时的疯态,因为菜园中的瓜果向我展览的只是初始的微笑,它们很快会在秋霜的阵痛中流产,你去品尝不成熟的果实时全部的感觉就是苦涩。那个短得惊人的夏天里我舅舅从外地带回来两个西瓜,每个西瓜都比我的头颅大上两三倍。它们的表皮看上去漂亮极了,一片浓浓的绿色上面弯曲看许多条锯齿形的黑条纹,那些黑条纹均匀到了使人怀疑那是谁用墨笔画上去的地步。我姥姥就操着一把雪亮的刀沿着黑线切下去,很快我们的眼睛都明亮起来——我们分明看见了那里面盛开着的鲜红鲜红的肉了。我们还看见许多黑色的籽像眼珠一样晶亮地藏在里面。我分到了一块稍微小一些的,我很快就站在墙角把它吃光了,那种甜滋滋的凉爽如今又像缠绵的流水一样萦绕在我的脑际了。吃过了一块我很不过瘾,我又朝姥姥要来另外一块(事实上只能称做一片,很薄。姥姥在刀上用了功夫,她对稀罕物有时会表现出一种吝啬),我捧到这片西瓜后不知怎么的就哭了。当时舅舅是第一次带新婚不久的舅母回家,舅母就把她手中那块最大的瓜给我,于是小姨和大舅也都把他们手中剩余的瓜给我,我在哭泣声中把它们全部吃光,那种饕餮相一定使姥爷大为气愤。那天晚上真够不幸的,六岁的我不知怎么的竟然尿了炕。我尿完之后就醒了,我躺在湿漉漉的黑夜里心里恐怖极了,我便哭出声来。姥爷和姥姥惊醒后掌灯一看我尿了炕,就怨声连天地数落着我。我姥爷就像打扫猪圈的乱草一样将我扔到炕沿,然后他的手很有力气地把我翻过来——我的脸、胸脯就贴在了炕面上,而我的屁股则朝着上面——那是一种预备挨打的趴的姿势。姥爷这样布置完我之后就用大巴掌掴我的屁股。我听见巴掌溅到我屁股上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响声,就好像一双脚踩到坚硬的冰雪上所发出的声音。他边打边骂着“没出息的、贪吃的……”后来还是姥姥在我忍耐不住的哭声中制止了他的行为。第二天早晨,我起炕后觉得头很疼,而且严重的是我的屁股疼到了不敢坐下去的程度,我每走一步路都很艰难,使我怀疑我与别人不同,别人平时可能是用腿走路,而我则用的是屁股。因为疼痛和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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