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千扎西全家,并烧毁了官寨。”他向管家低声细语诉其经过,“哼哼,有好戏看了,降央一定不会放过郎东,你今晚亲自押送枪支弹药去郎东处,告诉他,他打多久,我支援他多久。”尔金呷对来得如此意外而突然的结局,充满疑问地笑了笑,望着远处的墨尔多神山自言:“奇怪,这个疯喇嘛,不知给郎东念了什么迷魂经。”
更奇怪的是在滴雨不下的季节,新引种的罂粟疯长得堵住了人们走村串户的路,怒放的罂粟花正肆无忌惮地盛开在的嘉绒大地,打破了这里千年不变的沉寂,人们惊叹它的美丽。
前年,正值吹树芽风的时节,说通尔金呷种罂粟的云南德宏的商人王贵喜从褡裢里掏出一包东西递给他,说:“这东西是洋人带来的,它一见银子就会流白色的眼泪,这眼泪会带给我们见风就长的‘银子’。”当时这话听得尔金呷一头雾水,王老板神态诡秘地说:“老兄,一起发财吧。”此刻,黢黑而干瘦的王贵喜正站在尔宅的楼顶望着铺天盖地的罂粟花,眯着眼嘴里念出当地人听不懂的乞求神灵保佑的傣族古语。
尔宅的女主人呷斯初系在腰间的一大串钥匙碰撞出的金属声打断了云南商人的祈祷,刚刚年满十五岁的大女儿阿满初跟在母亲身后,她们从凹字形二楼的一端走到另一端,行进间呷斯初不停地用腰围布的下摆揩搽满脸的汗珠,完后将布裙的下摆卡在腰带上。她们是按尔金呷的吩咐去取挂放在屋里的腊肉和香猪腿,一排排肉快要把屋梁压垮了,“去去去,讨厌的家伙。”阿满初跟着母亲一进门就顺手取下挂在门边的长满带刺的三针树枝去驱赶苍蝇。
王老板哼着傣家小调向地边的尔老爷走来,一阵寒暄之后便同尔金呷商量租用寺庙管地的事,尔金呷听后连连摇头,说:“不行,绝对不行。”僵持间,经验老道的云南人并不着急。双方无言的沉默中,叉叉寺传出了像在空气中翻着跟斗而来的法号声和鼓声,尔金呷神经质地回望了一下寺庙,仿佛叉叉寺的活佛却吉降巴·根呷正站在寺庙的楼顶注视着他们,他再定睛一看,只有寺庙金顶上的祥麟*和斜阳朝晖背景中空旷的蓝天。自从引种罂粟后,总觉得在他的身后始终有一双眼睛在盯住他,他安慰自己说:“幻觉,这一定是幻觉。”
在产生幻觉的四年前的一个阴雨绵绵的上午,尔金呷在康定著名的将军桥街的马市上认识了王老板。这位操着浓浓的滇西腔的壮年人话语简洁干脆,一开口就要租上百头的骡马,大声问道:“尔会首在吗?”十几个小马帮的主人用羡慕的眼光看着尔金呷,“在。”他大声地回答。“久闻尔会首大名,”王老板拱手摇着说,“今有一笔生意要与会首接洽。”说完便摘下宽沿礼帽放在地上,身后的随从解开一个牛皮口袋倒提着对准帽口哗地一声,瀑布般白花花的银元银铃般溢出帽沿,俩人的配合如此流畅,像摆摊唱戏的戏子,惊呆了四周。王老板脱口说:“这是订金。”在场的小帮主听见这掷地有声的银子声,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尔金呷,看他的反应,尔金呷连地上的银子都没有看一眼直视王老板说:“成交了。”就这样与王老板的生意一做就是四年。“要不是与独霸一方的世仇降央土司一比高下需要大量银子来作后盾的话,我尔金呷还是富甲一方的良民。”一提到家仇,一股血液就冒着火星往上蹿,他将牙齿锉得咯咯咯地响,这样一来也为种鸦片找到了以邪制邪的借口。尔金呷同根呷活佛关系至深,他的长子呷衣布还娶了活佛的一个远房侄女嘉太做妻子。活佛曾心平气和地问他:“你的驮队在康定都是数一数二的有钱了,还种什么鸦片。”一向沉稳的他听见活佛的这一提问,就支支吾吾、前言不搭后语地说:“这里是我的命根啊,我的根连着那些碉楼。”说话间指指那些散落在周围的碉楼群。但在洞悉一切的活佛眼里,他的表情还是自感露出某种破绽,这个破绽对知根知底的根呷活佛而言,就是尔金呷要将降央家族满门抄斩的灭族计划。 电子书 分享网站
3 落户藏东的恶魂(3)
自从种上鸦片后,尔金呷数钱的时间越来越多了,给寺庙里布施的数量也愈来愈大了,而进寺庙的时间却越来越少了,后来根呷活佛每每看见这些布施,就感到尔金呷像是一个活着的影子,存在,但无踪影。根呷心里清楚尔金呷回避他的原因,这位在布里科大地上至高无上的思想者却是这样解释的:“一切皆有因,无因则无果,世世的一切都在发生着变化。”这是根呷活佛保持思想不僵化的认识准则。
前年,尔金呷邀根呷一同去康定,他决定将自己驮队会首的旗帜交与二儿子达瓦,诚请根呷活佛为达瓦祈福诵经。进入康定的那一刻,根呷就感到尔金呷把他带进了康定这个大染缸。看见那些穿黑袍挂十字架的神父、戴白色号帽的阿訇同穿绛红色袈裟的喇嘛相安无事地生活在同一个地方,他的心咯噔了一下问自己:难道是我们的宗教出了什么问题?在松赞干布统一藏区后的一千多年的时间里,我们藏人就信奉佛教,藏人的出行、吃、穿、用、住都同佛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是近百年来,藏东出现了和西藏不一样的情况,那些洋人来到我们这里,起初我还以为洋人只对我们的山、动物、植物感兴趣,他们拿着透明的西洋魔镜,在我们的土地上东照西望;拿着小铁锤在谷边、在山岗东敲西捶,看见他们的这些动举,根呷活佛的最初结论是:洋人是好动的动物,他们不像我们是用心灵在同自然界的一切交流和相处。在后来的静观中发现,事情的发展远不是最初的判断那样简单,三三两两结伴而来的洋人沿着河谷走廊除了带着魔镜和铁锤还带来了他们的信仰,那些穿着黑袍的神父胸前挂着“耶稣”的银色十字架,手里捧着《圣经》,他们十分友善地与人相处,帮助最穷苦的人治病,帮助妇女和儿童……针对这些现象,根呷活佛分别请教了康定安觉寺的登巴活佛、度扎寺的莫热活佛、金刚寺的多洛活佛。登巴活佛对提起天主、基督、耶稣、牧师十分恼火,他说:“这些洋教目的就是跟我们争地盘。他们给受迷惑的人白色或黄色药丸,用针注射魔鬼液体,让他们中邪跟着他们一起信天主。我准备在*会上,诅咒他们的魔鬼行为。”莫热活佛虽然同意登巴活佛说的洋人同他们争地盘,但他却对神父的从善行为同登巴活佛有一些分歧。他认为:“拯救苦难的灵魂,让人们弃恶从善,是佛教和天主教的共识。当务之急是要搞懂这些不远万里来到我们这里的主教或神父,他们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是要立足根基来抢走我们的信徒,还是昙花一现、像蜻蜓点水过一段时间就离开这里?”多洛活佛却是这样认为:“别看这些洋人表面上对我们十分友善,做一些广善乐施的表面活,我总觉得他们有来头。在关键的时候,官府总替他们撑腰。这不是白色药丸和神秘液体在他们身上起作用,他们的最终目的是要进入我们的圣地拉萨。因此,我们应对他们小心提防、慎之又慎。”
根呷活佛听了三位活佛的不同见解,感到似乎有些明白,又似乎有些迷糊,包括尔金呷引种鸦片的这些新问题一直在他心中盘旋。总之,他对洋神父的目的还没有找到满意的解释,他决定在参加慧远寺*会之际,向德高望众的西绕大活佛请教这一难题。
3 落户藏东的恶魂(4)
根呷终于在藏历火鸡年的八月十三这天来到慧远寺,寺庙的蟒号和钹鼓声像磁场般发出一波接一波的召唤。根呷能感到,每当西绕活佛在法台上俯视羔羊一般温顺的信众在他的手掌触摸下鱼贯而过时,古老的游牧民族当年随藏王松赞干布征战时的那种勇猛的气概已荡然无存,他深感宗教的巨大魅力和作为宗教传播者的无尚光荣。
黄昏时分,根呷陪同西绕活佛散步,西绕活佛对他的不解作了如下的解释:“汉人云,不战而屈人之兵是《孙子兵法》的最高境界。弘扬佛法并非一朝一夕之功,我们的宗教在雪域大地传播了一千二百多年,在前弘期和后弘期中,一代接着一代的高僧大德前仆后继,在异端之说面前表现得如此镇静,足以说明佛教的宽容和包容是海纳百川,我们的信仰将永远屹立在雪域高原……”看见根呷听得非常认真,西绕活佛继续说:“如今的了悟就是真佛,当我们了解永无止尽的自然心就是上师的本性时,执著的祷告或认为的抱怨都派不上用场了,只要歇息在这个纯真、开放和自然的境界中,我们就可以获得浑然天成的自我解脱。”
无论多么深奥的道理只要从西绕活佛口中说出,根呷的每一次不惑都能在上师那里获得圆满解答。根呷认为,“上师的智慧是前定的,虽然自己也起五更睡半夜地研习佛法,但出现的一些实际问题,仅靠自己的知识和智慧是难以解决的。至于基督教、天主教和*教能在我们这里传播,有它得以传播的道理,就像内地的儒、道等。”
西绕活佛从容地告诉他:“没有必要恐慌,一如既往地在佛的大地上传播佛的理想。”
根呷听完这番高论已是夜幕降临,启明星在高原的天际间,闪烁着为迷途的羔羊指路的星辉。“天不早了,回寺读晚经吧。”西绕活佛提醒根呷活佛。拂面清爽的微风里,两个绛红色的剪影在深蓝色天幕的衬托下,佛心驱使肉身缓慢地向寺庙移动。根呷深信,雪域大地上有众多像西绕活佛一样的高僧大德,他们的法力会战胜异己,赢得成千上万教徒的信赖和追随。法力无边的岗仁波切、魅力超凡的羊卓雍湖以及藏区所有的圣山神湖,都会在佛法的加持中同追随它的信徒与日月同辉。一想到这些和眼前人潮拥围的慧远寺,根呷活佛心里就像有源源不断的法力注入体内,注入每一处神经末梢,他顿时觉得有一股强大的气流推动他飞腾起来,他决定回到叉叉寺就找尔金呷认真地谈一次,谈话的话题就从米拉日巴大师的“即身成佛”故事为由头,原因是尔金呷的复仇行动同米拉日巴最初的复仇行为极为相似,借用米拉日巴复仇成功后深深的忏悔来启发尔金呷的善根。
降央土司在为女婿仁千扎西全家的亡灵念完四十九天大经后,他纠集周边有姻亲关系的头人、千总、把总的势力三百余人,对郎东头人躲藏的盘盘山进行了围歼,郎东终因寡不敌众受腿伤被捕。行刑那天是一个阴雨绵绵的上午,尔金呷站在远离行刑场的隐避处全身发凉地目睹了行刑的全部过程。追随郎东的十九位俘虏脖颈上吊着磨盘一样重的石头站在大河边,湍急的河水助威似的呐喊着要吞下这些活人。两个袒胸露臂的行刑手拖拽着仰面朝天耷拉着头的郎东来到降央的面前,郎东早已被重刑折磨得血肉模糊、不醒人事。降央看了看郎东,狰狞地笑笑说:“郎东,你装死,我不会让你死得痛快的,不过,你的这些朋友要祭奠我女婿女儿全家的亡灵了。”说罢一挥手,十九个反叛者被行刑人逐一推入河中。“郎东,听到你的手下扑通扑通地掉进河里的声音了吗,河水会送他们去饿鬼界的。”他用手托起郎东的下巴,“呸!”他用烧红的铁棍烙在郎东胸上,“老子让你装死。”一股浓烟伴随着焦糊味弥散开来,郎东在一阵巨痛中呻吟着睁开双眼,豆大的汗珠浸满额头顺着鬓角朝下流,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说!是谁给你送的枪送的子弹?”降央歇斯底里地对他咆哮着,太阳光渐渐升到山顶直到消失,墨尔多神山证明,郎东始终没有说出半个字……
“郎东,你不会白白送死的!”尔金呷目睹了郎东被挖去双眼、抽掉脚筋、被湿牛皮包裹身体在太阳下暴晒的惨状,他深深感到单凭现在的实力还不足以同降央抗衡,他必须首先逐一瓦解降央周边的力量;其次是要用各种办法拉拢和收买与降央家族有矛盾的土司、头人以及穷人百姓。当晚他准备让“疯喇嘛”去杀掉郎东帮他解除痛苦。
藏历新年的第三天,尔金呷接到根呷的邀请,心里便忐忑不安,在去叉叉寺的路上他寻思着如何应对活佛,在吸完一指甲盖的鼻烟后,他定定神朝站在寺庙大门等他的活佛走去。一阵寒暄,谈话刚进入正题,益呷老人的儿子快要断气似的跑来对活佛说:“阿妈不行了,老人家一生的愿望就是请活佛在她临终时为她超度送终。”活佛无奈地朝尔金呷摇摇头说:“改天吧。”随老人的儿子而去。
尔金呷像躲过一劫似的急忙附和说:“哦呀。”说完如释重负地长长出了一口气。
九十三岁的益呷老人已经半月不进食物了,仅靠喝一点水来维持生命,恰好这时老人的孙女儿麦朵又要临盆生产,孙女儿的丈夫是尔金呷的干儿子,是从康定带来的汉人木匠,在替尔宅修造房屋后,便留在寺庙专门做精制的雕梁画栋的细活。这位技艺高超的木匠,自从进入叉叉寺后一待就是十二年,从一口流利的藏语即可判断,他已变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藏人。布里科的人都知道尔金呷除了银子多外就是干儿子多,谁也不知道尔金呷暗藏的杀机。
就在根呷活佛目睹益呷老人命归西天的同时,麦朵在牛圈里生出一个茶碗一样大的光滑的白圆石,此时,麦朵的母亲变成了一根“木头”,站在一旁看着白圆石发呆,当木匠气喘吁吁地跑回家,看见麦朵哭成了泪人儿,木匠问:“孩子呢?”麦朵不答,将脸深深地埋在藏袍里。麦朵的母亲将白圆石交与木匠怯怯地说:“生了个石头。”木匠气得将石头朝地上摔去。就在白圆石落地上的一瞬间,三人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白圆石摔成两瓣后,一条龙驮着婴儿从中飞出,整个屋子顿时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奇香,龙将婴儿轻轻地放在地上后,围着婴儿顺时针绕行三圈,随后破窗而出乘着一道金光朝墨尔多神山飞去。与次同时,叉叉寺的传出钹、鼓、蟒号齐鸣的声音,声音响彻大地,尔金呷全家在楼顶同布里科所有的人目睹了这一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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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滴血情歌(1)
城西子耳坡的城墙边,风不时送来远处砍柴人时高时低的山歌声,“一背溜溜的杨柳柴,满头呀溜溜的汗,再累再重也没有溜溜妹娃的……”云登站立处可以览尽这个充满移民的城镇。由南往北的折多河贯穿全城,将康定城分为东西两半,河上架有四座木桥,他清楚地记得当孩子王时曾率领一群小喽啰扶在桥的栏杆上目不转睛地盯住河面,时间一长就有一种乘船“逆”流而上的感觉,那种“移动”带来的快感在他的记忆里保留了近半个世纪。河水在公主桥到下桥间形成的巨大落差使河水一路咆哮着奔腾下泻,河两岸的“官茅房”,是有蹲位而无茅坑的吊脚楼,茅坑就是常年奔流的折多河水,它无奈地接受着人们的排泄物,荡涤、消解,流向远方。幼年时的云登就听长辈们说:康定人是听着河水声长大的。
俯瞰形如火字的康定城,三山夹两水的峡谷地形造就了康定的风特别大,“一有阳光就有风,”这是康定人记忆深处的某种惧怕和忧愁,那一排排百年间逐渐延伸的木板房稍有不慎就着火,因此,“风风火火”成为康定人心中的一个非物质标志。在有着三百年历史的更登席巴·美郎却杰降巴家族第二十五代世袭土司云登的眼里,康定城历史、自然和社会的一切变化,无一不触动自己家族的每一根神经。他始终认为,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