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西的分析让绒巴觉得有道理,问道:“那意思是,我们就破了祖宗的先例自己扎营了?”
“是的,少爷,这样一来,让昌旺和浪波感到我们对待属下做到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干瘪的小老头相貌虽然平平,但小脑袋里装着的全是智慧,令绒巴羡慕。“那好,我们就在这里宿营。”绒巴吩咐益西。
“怎么这么早就宿营了?”鲁尼掏出怀表,指针刚好三点,他对绒巴的决定感到非常满意,因为眼前的这片地形很适合他开展收集工作。
昌旺土司手下的头人拥登率先看到巡视队伍在白马桥旁搭建的帐篷,他像土拨鼠一样跳跃着跑到昌旺面前,说:“绒巴带领的队伍在白马桥边撑起了帐篷。”
整个下午昌旺土司正兴致开怀地打藏麻将,桌旁的藏毯上堆满了赢来的藏银,这一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一脸横肉的昌旺有些不知所措,问道:“你的话当真?”
6 领地巡视(8)
“觉仁布(对佛爷起誓),是他们。”拥登伸出拇指在舌头上舔了舔,做了个赌咒的动作。
“大彭措,叫领地上的大小头人、寺庙的活佛火速到白马桥迎接客人。”说完,昌旺土司便带领几个随从策马朝白马桥奔去。马队一溜烟来到绒巴的营地,平日在自己辖地是万人之上的土司,今天像是老鼠见了猫似的,不等随从牵马就自己翻身下马,还没有站稳脚跟就迅速地扫视一圈,没有看见绒巴的身影,而迎面前来打招呼的却是益西涅巴。益西满脸堆笑地对昌旺说:“瞧瞧,慌成这样,你胸膛里的心脏比马的心脏跳得还厉害,连聋子都听得见。”昌旺下意识地摸摸胸口,心脏果真如涅巴说的那样,快蹦出来了。“大涅巴,到了我昌旺的家门口都不登门的主子,恐怕天底下很少见吧?”昌旺做出十分生气的模样打量着益西。
“来来来,坐下歇歇,你先听了我的解释后再生气也不迟。”益西笑容满面地相邀。
“大少爷呢?”昌旺问。
“他同鲁尼先生带着猎枪到……”益西抬手做了一个瞄准的动作。
“鲁尼是谁?这名字听起来怪怪的。”昌旺土司正问涅巴时,远处传来砰砰砰的枪声。
与此同时,正在率众围猎的浪波土司听见右前方传来的枪声,骂道:“牛日出来的,谁吃了豹子胆,敢坏我的好事。”一只正出茸的鹿子一溜烟跑出了他的准心。他气愤地将俄式步枪抛给随从,像气坏的野猪嗡头嗡脑地窜向前方浑圆的高地,愤怒的拳头不停地在空中挥动,他要看看到底是谁有这个胆敢来惹他,借此把整个下午连一根动物毛都没有猎到的怒气全发泄在打枪人的身上。来到高坡,他看见白马桥旁边的林地上出现了十多顶白色的帐篷。“我的妈,不会是康定绒巴大少爷来了吧?”他琢磨着,叫了一个随从去探一探是否是绒巴一行,又叫另一随从立即回官寨将这一消息报告夫人白玛友珍。
整个吉都拉草场都知道浪波每天的生活就是打猎、玩女人,像牧场的女人,挤奶,放牛,固定而一成不变。家里的大权完全由夫人白玛友珍控制,这位从昌都远嫁而来的女人是一位大头人的女儿,是一个有男人一样性格的女人。十年前嫁来时,除了带着女人们普遍珍爱的首饰外,陪嫁里还多了一副弓箭,识货的人都知道那弓箭是用鳄鱼皮包了的,两端是象牙做的柄,用纯金丝绕缠了数圈。在家乡,她是有名的达马(箭手),父亲曾笑着勉励她,说:“宝贝,谚语说,不射箭,不知道谁是英雄。”或许是练习射箭的长时抬臂的原因,她的臂力出奇地大,可以用右手托举起壮牛的一只前腿,如果不是发现她那长着老茧的手心,你完全不会相信那是一双贵族小姐的手。至今在老家的门斗上还挂着她射杀的一头野牛的头颅,野牛的头颅在赞赏她是谚语中的英雄。她比浪波高出一个头,同浪波站在一起,她不像浪波的妻子,更像浪波的保护神,有保镖一样的脸谱,保镖一样的身板,大眼睛,大脸蛋,大嘴巴,大额头,所有的超大都显得豪迈、杀气腾腾。总之,娇、柔、嗲这些形容女性柔美而放纵的吸引男人的词汇,在她的身上永远沉睡着。因此,好事的男人在背地里称她为:投错了胎的“康巴汉子”。
随着昌旺、浪波和白玛友珍的陆续到来,平日里一向孤寂的白马桥像“蹦”出了伏藏的“金菩萨”,出现了创世以来的热闹场面,像苍蝇找到了腐尸。牧民纷纷从山丘、林间、草场、河畔、帐篷中蜂拥而至,将绒巴的帐篷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将起来,好奇地观望接下来不知道会发生的一切。面对骤增的人群,绒巴切身领会了权力就是热闹的中心,权力移动到哪里,热闹就出现在哪里,脸上自然而然地挂满了高高在上的表情。
6 领地巡视(9)
械斗双方板着生硬的面孔分坐在调停方两侧,情形像在听绒巴组织召开的军事会议。围观的牧民或站在主人的身后,或在主人的背后席地而坐,像两扇随时“火冒金星”的盾牌。绒巴看着益西抬抬头,益西领会地干咳一声将茶碗放在矮脚藏桌上,干咳算是一个提醒,一个开场白,他说:“受云登老爷之命,协助绒巴少爷来处理械斗一事,双方要向佛法僧三宝发誓:‘食言之人没有解脱之日,信佛之人没有恶趣之忧。’”稍加停顿,他有意等声音拂过人群,听听反应,四周却一片宁静,便好语相劝,说:“哎,俗话说,‘羊角抵烂了还是一家人’呢!何况云登老爷的手心手背,请双方递上诉状,先由昌旺陈述经过,浪波准备。”
双方的孜克巴(律师)递上诉状。昌旺的孜克巴旦多杰右手贴在胸前躬身向绒巴致意,用一句谚语作为开场白,“犯罪者国王都无法庇护,造孽者喇嘛也不能超度。如果浪波……”
话还没有说出十句就被白玛友珍同样用谚语顶了回去,“杀了人就要用金子把人皮口袋装满……”
“白玛友珍,三句未说完就割了舌头,你先等他把话说完。”益西也用谚语制止了她。
这一制止让旦多杰像有人撑腰一样,神情得意地说:“昌旺土司的阿都拉草场与浪波辖地的吉都拉草场相连,草场的边界上时常有牛羊相互越界吃草的情况发生。但是,吉都拉草场的头人阿甲自去年夏天,就在白马曲沿岸驱赶我方的牛羊,动武殴打我方的牧民。使事态的进一步扩大是占堆用俄多(抛石器)打伤了放牛娃翁加,翁加捂住鲜血直流的脑袋找来了他的父亲旺都……”
旦多杰的叙述不到一分钟,白玛友珍再次打断他的陈述,说:“如果杀红眼的旺都不杀死占堆,事情就不会……”
“如果占堆不用狼牙棒打烂了旺都的脸,事态就不……”昌旺豁地站起来反唇相讥。
“放屁,谚语说得好,豌豆上垒不起豌豆,谁也压不了谁。当阿甲和牧民们要求你昌旺交出凶手时,你玩弄两面派手段,一方面表示已将凶手旺都关在了官寨的地牢里,扬言交给官府严惩,但就在官府派人来羁押犯人时,你却暗中放走凶手,一方面对官府派来的人谎称罪犯越狱逃跑……”白玛友珍不甘示弱。
“如果……”“要是……”“如果……”“要是……”“如果……”“要是……”近三个小时的唇枪舌战,双方的语言对攻像大地震中受到巨大惊吓的牛群一般,乱哄哄嚷成一片。绒巴感到,这场口水战像父亲预言的那样如期上演。他在惊叹父亲料事如神的同时,想起了父亲临行前的提醒:“牧人们那些为保卫草场的生动的比喻和哲理,是你在康定学不到的,他们声东击西、说此言彼的战术,弄不好就把判官装进他们下的套中,一定要多加小心。解决属下的纷争,切忌轻易表态和下结论,耐心倾听究竟双方想通过那些生动的谚语和晦涩的隐喻达到什么目的,草场就是他们的命啊。”绒巴果真发现牧区的人口才真好,那些比喻是他从来没有听见过的,那些清晰的家族历史和祖辈留给他们的版图概念,在争吵中是那样有理有据地摆在桌面上。同时,他还是耿耿于怀地惦记着鲁尼的那支口径的枪,“要是鲁尼送给我就好了。”他思绪的一部分不受控制地飘到了鲁尼的枪上,视线里大大小小高矮不齐的人头开始变得模糊,太阳的热力烤得他像穿了两层羊皮袄,闷热使他昏昏欲睡,他羡慕下民无所顾忌地袒胸露背,“但我不能像他们那样,我是有高贵种姓的贵族,一定要忍耐忍耐。”他伸手提了提衣襟,脖子左右晃了晃,做出贵族正襟危坐的高贵姿态。 txt小说上传分享
6 领地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