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又来了两档子“开路”,七八个人都扮成大鬼的模样,勾着花脸,耍着钢叉,钢叉飞起来又接住,哗啦啦地在光脊梁上乱滚,还有锣鼓助威,十分地热闹。这耍叉的人里就有花牛儿李成,刘泰保也喊着说:“不错呀!留神叉着了脖子!”
又待了会儿,耍“钟幡”的来了,这个幡足有五丈高,上面系着铃铛无数,耍的人讲究扔起幡来拿脑袋接住,并且不准用手扶。歪头彭九就是这个会上的,他的头歪,可是顶着幡却最准最周正,刘泰保又捧了一会儿场。
再接着是“花坛”,就是拿脑袋顶绍兴酒坛; “双石头”,就是练石锁; “舞仙人担”。就是拿个大磨盘压人,上面还站着人。再后面还有 “旱船”、“小车会”、“跨鼓”、 “莲花落”和专耍贫嘴的“杠箱官”等等。这些也多半是由各乡农民、五城弟子、街头流氓组合而成,几乎没有人不认得刘泰保。刘泰保的手不知拱了几百回,口中道出的“虔诚” 也不计其数。
又待了一会儿, “五虎棍”来了,这是扮成赵匡胤杆棒斗五虎的故事,在锣鼓声中,大家拿着棍子乱打,这里头的人刘泰保也认识不少。
又过了些时,忽然有人喊道:“‘少林棍’来了!”“少林棍”耍的全是真刀真枪、钩镖剑棍、流星锤等等家伙,练的人都是南城的镖头,当然刘泰保在这里的朋友就更多了。大家道个“虔诚”之后,就有人来请他练一手儿。
刘泰保本来看着技痒,于是就脱去了青洋绉的大褂,青洋绉的短衫,光着健壮的脊背,露出他胸脯上的那一朵莲花,只穿着青洋绉的肥腿裤子,系着青洋绉的汗巾,青洋绉的腿带,下面蹬着一双白缎子帮儿的“抓地虎”靴子。在锵锵的刀枪声中,咚咚的锣鼓急奏中,他一手拿着流星锤,一手拿着单刀,练了一通三义刀夹流星、单锤赶月、快刀刮风、水里摸鱼、天空捉雁,外带就地十八滚,四面的喝彩声如雷声一般地响起。刘泰保是出尽了风头,他东边练练,西边走走,北边道声“虔诚”,南边又找人开个玩笑,就像是千万香客之中最忙碌的一个。
到了下午,刘泰保突然看见由东边来了三辆骡车,他的脸色就立刻变了,可是也没有人注意到。又过了些时,许多熟人再找他,他已然没有了踪影,也不知道他混到哪儿去了。
这时三辆车已来到了山下,离着山口还很远就停住了,因为山口这边的人太拥挤,车过不来。头一辆车上有个跨车辕的男仆,下来在前面开道,挺和气地嚷嚷着说:“诸位虔诚!借借光!让我们过去!”随后车里又下来了两个仆妇,后面的车上也下来两个丫鬟。两个丫鬟全都是二十岁上下,穿的衣裳虽然素,可是也很漂亮,就招得一些闲人不去看那正在耍得热闹的种种香会,而来看她们来了。
就见一个丫鬟打开了中间那辆车的纱帘,由里面搀下来一位旗装的少妇。这位少妇不过十八九岁,身材细高而窈窕,如临风杨柳,傍水翠竹,是那么婷婷可爱。她穿着一件雪青色的绸子夹袍,镶着彩绣的宽边。下穿薄底的雪青缎子平金的坤鞋,那鞋帮上用金丝缀成的“风穿牡丹”。在阳光下闪烁着光亮。这少妇的头上并没戴着两板头,只挽着旗髻,乌云高堆,上戴着珍珠宝玉的首饰。鬓边斜插着一只雪青色的绒凤,凤翅和凤口里衔着的垂穗,全都是用许多极细小的珠子所串成,头一动就闪闪发光。这位少妇是瓜子脸儿,有些清瘦,但也因清瘦,才愈显得俊俏。高鼻梁显出她的多才、有威,但性情似流人于偏狭,两条柳叶形的细眉,是告诉人们她天资聪明。她的两眼尤大而美,且明亮有神,但是常凝滞着,不爱流动,且时时用细长的睫毛遮覆着,这表示她的身份尊崇,人品娴雅,而又似含着一些渊深难测的忧郁。
下了车来,仆妇丫鬟就搀扶着她慢慢地走着,还有仆妇在后面提着包袱,里边装的是顶上的香烛。这时两旁锣鼓喧天,人声嘈杂,香会一班跟着一班地过去了,有踏高跷的“丑锣”、 “俊锣”、 “老坐子”、 “渔婆”,还有莲花落会上的“老妈上京”,有几个莽汉子扮成的小娘们儿正在卖俏,然而谁还爱看?“五虎棍”的真刀真枪也没有人理啦!无数人的目光齐集于一处,有的就说:“啊!这是哪个府里的?真赛过天仙呀!”
有的人在东岳庙里听刘泰保介绍过,就说:“妈呀!这是大名赫赫的玉娇龙呀!”听到有人道出了玉娇龙的名字,于是更是万头攒动,接踵摩肩,许多老太太、小媳妇、大姑娘也全都争着看,就仿佛是看见了碧霞娘娘下了界似的,人人都觉得那么新奇,且含着些惊讶。鲁宅随来的那两个仆妇,都被人看得有些害怕了,但是玉娇龙却连眼皮也不抬,便慢慢地上了山。
山上怪石嶙峋,树木繁茂,香客众多,那些山兔及山下罕见的鸟儿,早已逃逸无踪,但黄莺和山雀仍在树荫深处婉转地歌唱,嘀呖呖地密语,燕子掠过人群,在如洗的晴空中飞翔。山道旁生着密密的青草,开着惹人怜爱的野花,清风送来阵阵的草香,使人不禁想起了边塞草原。顺着石头缝儿流下来的涓涓泉水,渐渐地汇成了一道碧清如玉的小河,潺潺地流动着,又泻于深涧之下。上面的茶棚里正敲着磬,有人高声唱着说道:“进来歇歇吧!您虔诚哩……”但一瞧见玉娇龙由下面上来了,便中止了吆喝声,眼睛也直了。
许多山轿过来争着让座,玉娇龙都一概拒绝了,因为她是为父还愿而来的,不能乘轿朝顶。步行的艰难她并不害怕,她也不是没行过山路。鲁宅跟来的两个仆妇全都是小脚,虽然每人买了一根桃木棍子,可是往山上走着还是觉得非常吃力。她们越走越气喘,身后又跟着许多人,都像是舍不得离开她们似的,所以她们真是气恼极了。可是因为是随着少奶奶出来的。少奶奶又是这么可怕,她们便不敢发半句怨言,何况山顶上还有“娘娘”呢!来这儿朝山,要因为走不动了就抱怨,岂不是要被“娘娘”降灾吗?所以她们现在是走得动也得走,走不动也得走。她们一边走一边看着下面的山涧,真有点提着心,真怕少奶奶不改志愿,不避艰险,往下一跳,纵使“娘娘”能够保佑少奶奶摔不死,可是她们也没法给拉上来了,那才坑了她们呢!两个玉宅的丫鬟都是大脚,她们倒都不觉得累。
往上走了多时。过了一岭又是一岭,山风渐冷,夕阳如同一只血红的大火球,渐渐地落在了山后,群鸦惊飞,红霞纷落,各茶棚里都已点上了灯。虔诚的香客,都讲究连夜朝顶,平常这座山,即使是在白昼也没有什么人走,可是现在竟如不夜城,成了个通宵的山市。眼看天快黑了,那男仆征得姑奶奶的同意,这才找地方去投宿,预备天明时再朝顶上香,好在离着山顶也没有多远了。
这个男仆对于妙山的路径很熟,在许多茶棚里也有熟人,他就带着众人迎着暮色又向上走了不远,来到了一座很大的茶棚之前。这棚里悬着十多只宫灯,设备也极为款式,在这里做招待的人都是长袍青坎肩,都是很规矩的人,当中供着佛桌,两旁插着黄旗子,上面都写着是“铁贝勒府”。原来这个茶棚是铁府特设的,并派了一个侍卫和几个仆人在这里经管,专为接待本府眷属朝山在此休息,但是本府中的眷属得过两天才能来呢。这是善事,到此就讲不了身份的尊卑,即使是乞丐来这儿道声“虔诚”,也得照样竭诚地招待,不过有“铁府”的贵气逼着人,平常的人都不敢接近。只有些贪便宜的人,来这儿喝碗上好白米的稀饭。吃两个飞罗白面的馒头,然后拱拱手就走,也不敢多停留。可是这里棚中还设着暖棚,暖棚又分出男女座位,里边物器俱全,山风儿一点儿也吹不到,已有几位官眷早就来到这里歇息了。
玉宅这仆人上前一道“虔诚”,随着就把姑奶奶往里请。棚里的人一看见来了官眷,本来就更得恭敬,及至一听说来的是玉宅的姑奶奶,鲁宅的少奶奶,就是曾在他们府里两次盗剑之人,谁不惊讶呢?便一齐说:“请!请!请到堂上棚里!”但不禁声音全有点发颤,眼睛也不敢顺着灯光去瞧那姗姗走来的一条儿雪青颜色。
玉娇龙一看见这是铁府新设的茶栅。她就有点儿心里不痛快,一进了堂客的暖棚,却又见这里有三四位太太正在闲谈,旁边还全有仆妇丫鬟在伺候。其中有位四十多岁的太太,身穿紫色绸袍,托着个水烟袋,一见玉娇龙进来,就惊讶地笑着说:“啊!鲁少奶奶!您怎么也来啦?” 接着就问候了一遍府里的这个好,那个好。玉娇龙又不得不依照辈数的尊卑来上前行礼,并且赔笑答话。
原来这位是展公爷的太太,跟玉娇龙的娘家没有多大来往,但却是她婆家鲁太太的好朋友,玉娇龙叫她展三婶儿。这位太太向来是信佛的,当下见了玉娇龙也来此烧香,她就特别地喜欢,及至听说玉娇龙要为父还愿,舍身跳崖,她更是大大地赞成,她就说:“跳吧!只要到时候你一秉虔心,自有神灵保佑你。我的祖婆婆年轻时就跳过,是真的。那时她闭眼跳下去的时候,就觉着身子被云托着,忽悠悠地把她送走了。等她睁眼一看,原来已经回到家里啦,连皮肉也没伤着。从那回起,我那位老奶奶就一辈子没灾没病,直活到九十九,死的时候真像个老比丘似的,那一定是成佛啦!”
她又说:“顶上的娘娘可真灵!比方这座山上。平日里有的是豺狼虎豹,可是现在一个也没有啦,因为在开庙的几天前,娘娘就派了灵官,把那些东西全都赶走了。所以咱们在这儿处处有神灵保护着,何况你又是个孝女呢?”
玉娇龙一听,居然有人对这件事表示同情,而且是位贵族太太,是婆家的亲友,她就非常欣喜,便敛起了愁容,跟展太太很高兴地谈起闲话来。两位丫鬟听了那些话,全都半信半疑,但在这里也没有她们插言的份儿。那两个仆妇也像是放了心了,因为万一少奶奶跳涧摔死了呢,她们回宅也有话可以推诿,反正这个展太太知道,而且是她主张的。
旁边的几位太太也是城中公侯大臣之家的女眷,展太太大都给玉娇龙引见了。这几位在初见玉娇龙之时,全都惊赞她的雍容曼美,但是听说了她要跳崖,却有的惊异,有的赞叹,及至展太太说出姓名来了,知道了她就是玉娇龙,她们就谁也不再跟她说话了。因为玉娇龙的父亲本已退休,两个兄长又都丁忧,丈夫也因中风失掉了官位,所以大家就觉着没有必要联络她,亲近她,何况这一年来的那些传言谁不知道?因此在暗中又都对她生出来些鄙视和疑惑。茶棚内预备着很好的稀饭、馒头,展太太还有自带的素菜,请玉娇龙在一起吃了。
这地方像客厅不是客厅,似驿舍又非驿舍,棚中的灯越来越暗,外面的山风却越吹越紧。山深夜静,门外夜行的香客还彼此道着“虔诚”,桃木棍敲击在山石上。声音极为清脆,如刀棍交鸣。顶上的磬声散下来,清彻而悠扬,如壮士放歌,如大江拍浪,如远漠驼铃,如草原牛吼。四壁的人就都坐在椅子上打盹,展太太也说得疲倦了,趴在桌上直打鼾。
玉娇龙却终宵未寐,心中是一阵酸楚,又一阵兴奋。渐渐棚中的蜡烛和灯油已将烧尽了。暖棚里的炭火也将熄灭,身上觉得很冷,但天色已渐发曙光。玉娇龙看了看身边带着的金表,长短针已指在四点三刻,她就赶紧把仆妇丫鬟全都叫醒,催着说:“咱们就往顶上去吧!”两个仆妇都揉着眼睛说:“天还早吧?”就听棚外足声杂沓,许多人彼此道着“虔诚”,玉娇龙说:“你们看有多少人都往顶上去了?烧香不赶早儿还行?”
展太太打了个呵欠,直起腰来,她也把表掏出来看了看,就说:“哎哟!睡得过了时候啦!天都快亮啦,我们可要朝顶去啦!再晚一点儿,娘娘可就回宫去啦!”遂就疾忙叫醒她带来的仆妇,匆匆忙忙地这就预备走。鲁宅的那两个仆妇就都慌了,一齐说:“展太太,您等一等,跟我们少奶奶一块走吧!”展太太点头说:“好!你们也快着点儿!”
这时玉宅的那个男仆,也站在门外问姑奶奶何时朝顶,丫鬟向外告诉他了,他就叫茶棚的人端来了热腾腾的稀饭和馒头。玉娇龙和展太太、丫鬟、仆妇们匆匆地用了些,身上又都觉着暖和了,丫鬟并取出来一件夹坎肩给玉娇龙穿上,展太太也披了一件皮马褂。那几位太太虽然已被吵醒,可还不愿这么早就朝顶去。展太太拿起了她的那根枣木棍子,别了几位太太,她们就都带着些倦意,一齐走出了茶棚。
这时天还黑着,繁星还在高坡上闪烁,风很寒,吹得两腿发抖,可是确实有不少人在往顶上走去了。虽然沿着山路隔个百十步远,尚有一只“路灯会”捐助的玻璃灯,香客们手里也都打着玻璃的、纸的、牛角的各式灯笼,但还是照不明这段山路。大家都须用木棍向前试探着,半步半步地往前走。玉娇龙却不用拄棍,而且走得非常之轻快,但是她必须压着脚步等等展太太。往上走了一会儿,回头再往下看,就见巍然起伏的山岭,崎岖宛转的山路上,处处是悠悠荡荡的灯光。又走了一会儿,顶上的磬声就散漫下来,而辉煌的香火也可以望得见了,此时的情景真是十分神秘。
她们一共是九个人。到了顶上。先到了灵官殿,然后就到了碧霞元君宫。这座殿建筑在山顶之上,本来不大,可是现在却香火旺盛,钟磬齐鸣,拥挤着叩拜的香客,求钱的老道,真是纷乱极了。她们好不容易才挤进了庙门,但是想到殿中去从从容容地烧香可也不能够,玉娇龙只好在许多人的后头,跪倒叩了个头。那男仆一股一股地点香,因为已没有地方插,就随手扔在大香炉里。天虽未大明,可是这里的火光很亮,厚厚的香烟弥漫着,谁也看不清楚谁的脸,玉娇龙被丫鬟搀扶着站了起来,那丫鬟就觉得小姐的冷泪坠在了她的手上。
她们一时也挤不出去,并且展太太还手举着火光熊熊的香跪在地下,一边叩头,一边嘴里咕噜咕噜地念经,所以只好等着。等了半天,展太太方才起来。就见她手里拿着的香,把自己身上的皮马褂都烧着了,吓得她直叫唤。鲁宅的两个仆妇急忙上前用手去扑救,但已烧掉了一片皮毛,幸未延及全身。展太太手中的香也在了地下,散了,许多人吓得都往旁边去躲,她又不敢在这儿抱怨,连叹气都觉得不大吉利,只得说:“香烧完啦!就算跟娘娘见了面啦!咱们走吧!”于是,又由那男仆在前面开路,她们几个人便挤出了庙。
这时天空上的星光已隐,云已渐明,东方泛起了一片紫色的曙光,山鸟也噪起了清细的歌声。她们愈往下走,天愈发明,紫色曙光的面积愈大,东方的一片云也成了玫瑰色,景象颇为绮丽。但晨风却吹得更紧,云雾都向顶下坠去,更显得稠密。
此时,她们这一行人的精神都十分紧张,全都用眼盯着玉娇龙,盼着她忘了那许下的心愿才好。但是玉娇龙却直朝着一座悬崖走去,她双眉愁锁,发鬓微蓬,绒花乱颤,雪青色的衣裙被山风吹得时时飘起。崖下是山涧,云雾弥漫如一片茫茫的大海,旁边的人全都不敢往近去走。玉娇龙站立在悬崖之上,脸色如同这里的云雾一般,灰蒙蒙的。她以纤手弹泪,就回首说:“你们全回去吧!”声音凄惨而坚决,说完了话便再不回头。 两个丫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