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夕阳斜照,大道的南边已烟尘大起,来了许多车辆,并有担囊荷物的行人,看见了这边的厮杀恶斗,就都在远远之处,转往岔道上去走了。只有两匹马,一黑一白,却飞也似地驰到。陶宏跑上了桥,手中的刀只剩了一口,他回身喘了喘气,刚要再跑,却见百步之远,有个骑着黑马的大胖子,大喝道:“黑虎陶宏!三年没见,你怎么还这么脓包?你们这些人会敌不过人家一个?”
陶宏定睛一见,却不由大吃一惊。这胖子操着山西口音,年有四十岁上下,头戴大草帽,身穿青绸裤褂,像是个买卖人,可是鞍旁有刀,这人与他似曾相识。另外的一个,与这胖子两马相并,马上的人却身材昂爽,留着黑胡子,但年纪不过将过三十,大草帽背在背后,身穿深蓝色的绸褂裤,鞍旁是宝剑。这人直瞪着精爽的眼睛,看着玉娇龙舞动着宝剑。又斩断了许多只刀枪。陶宏越发惊讶了,他就急急拱手,高声叫着:“李兄快来助我!”这人却微微冷笑,并摇了摇头。
此时玉娇龙已赶上桥来,陶宏抡刀猛砍,玉娇龙宝剑一掠,陶宏的这口刀就呛的一声被削断了,他持着半截刀又招架了一下,便回身顺着桥向北去跑。玉娇龙却如苍鹰擒兔,嗖的一个箭步追上去,宝剑一抡。陶宏哎哟一声叫,忙低头伏身,剑从他头上如闪电一般地掠过。下面又一脚踹来。玉娇龙是个天足的女子,力气不小,这一脚踹得陶宏短小的身子在桥上站立不住,当时就噗嗵一声掉到河里了,河水都溅到了桥上。陶宏在河里挣扎着,仰面急喊着:“救我!”转眼就沉了下去。那边骑黑马的大胖子却拍掌大笑,说:“脆!棒!是好身手!”
这时鲁伯雄等七个人又赶上桥来,玉娇龙便立在桥头舞剑迎杀。只见剑光紧抖,刀枪俱折,前边又有人噗嗵噗嗵坠在河里,后面的人转身就跑。只剩下鲁伯雄一人,刀倒没断,可是欲逃亦逃不得。那边马上的胖子又喊叫道:“老乡,快跳到河里去逃命,凭你斗不了啦!‘’鲁伯雄果然投身下河,浮着水逃走了。河中波涛滚滚,有的会水就浮着水逃走,有的还在水中挣扎,人头像西瓜似的一浮一沉,也有的如黑虎陶宏一样沉下去就再也没露面。岸上、沙滩上、桥上,趴着受伤惨叫的人。乱扔着折断了的刀枪,几匹没人骑的马惊得顺着河岸向东跑去。东边还留下了三四个陶家的庄丁,正在拿刀威吓着绣香,绣香坐在地下痛哭。样子十分可怜。
玉娇龙气得提剑又往东边去跑。那黑马上的胖子却连连摆手,催马过来说:“不要鲁莽,你要是一过去打他们,他们可就立时把你夫人的命要了!来,让我过去跟他们说几句好话,你放他们几个人逃命好了。,,玉娇龙听了很诧异,她喘了喘气,便扭头去看这胖子,就见他不仅是胖,而且极为健壮,背宽胸脯高,肚子用宽带子勒着,满面风尘之色,一见便知是个久走江湖之人。这人鞭着马,马镫与鞍旁挂着的一口带鞘的朴刀相磨擦着,喀喀地响,他神态从容地高张着手笑着向那边喊说:”朋友们!别难为人家一位堂客,来,我给你们解和解和。,,便催马走过去了。
玉娇龙提剑也向那边去走,这时,忽然一匹白马又赶到,马上的人翩然下了马,玉娇龙不禁愕然,就站住了,心说:这人的身手太敏捷了!她定睛去看,见此人三绺胡须,微黑的脸,神情潇洒,身体魁梧。他一抱拳,态度极为恭敬地说:“这位兄台单身敌众,还占了上风。兄弟已旁观多时,实为敬佩!黑虎陶宏那些人兄弟是认识的,他们是保定府一霸,平日作恶多端,想兄必是个侠义之人,为打不平才与他们争战起来。请问兄台贵姓大名?武艺是哪位师傅传授出来的?这口宝剑是什么名称?”此人似乎特别注意玉娇龙的宝剑。
玉娇龙赶紧退了一步,瞪目又看了这人一下,便说:“现在我没工夫跟你谈话。我的宝剑叫青冥,我名龙锦春,别的话你都问不着!”对面这人一闪身,玉娇龙就持剑向东跑去。
此时那胖子已下了马,正在跟那几个人谈话。玉娇龙赶到近前,抡剑就要杀那几个人,那几个人也要一齐抡刀,地下坐着的绣香便拿双手掩着脸,叫道:“哎哟!”那胖子便抽出刀来,从中一拦,笑着说:“我正给你们说合啦!杀人不可杀绝,再说你们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看我的面子,放他们几个走就是啦!老兄你要是抡宝剑,就请你先斩断我的刀。先杀了我,我放他们几个走了,他们并没欺辱你的夫人!”胖子伸着刀,态度很和气。可是玉娇龙却将宝剑削下,胖子的刀立时就成了两截,一半掉在地下,一半还在胖子手里拿着,就见胖子神气不变,他哈哈一笑,说:“好锋锐的宝剑!可是您老兄这样办事,未免有点像妇人之心!”
话未说完,玉娇龙就瞪目说:“你是他们一伙的!”宝剑嗖的一声又削了过去。胖子一闪身躲开了,玉娇龙接着又横扫一剑,胖子就用半截刀相迎,笑着说:“再让你削去一块儿吧!”玉娇龙进前一步,反腕拧剑向胖子的肚子刺去。不料忽然后面斜来一脚,正踢在玉娇龙的腕子上。青冥剑便落在地下。玉娇龙斜扑下去,疾快地拾起剑来,回臂一抡,身后那青须人却轻轻转到了她的面前。她手似风环,猛地又一剑,那人略闪身即避开,并走进一步,玉娇龙将剑向上一举,只听对方说:“拿来吧!‘’只觉手腕一痛,不知怎样,青冥剑就被那青须人夺过去了。
玉娇龙大惊,更情急,她驱步向前,搓身前击,其急如风。青须人正在仔细看剑,只用手一推,玉娇龙就被推得退了半步,她疾忙反手,二指向这人的喉间去点,这点的是“廉泉穴”。但那人随手一推,玉娇龙又身不由己地倒退了三四步。可是她挺身立住,没有跌倒,弩箭又嗖嗖地射出。那人的身子动也不动,只用手指去夹,一连三支弩箭全都夹在了他的手指间。胖子在旁大笑,说:“你这小玩艺儿,还施展它干吗?”
玉娇龙的两只眼睛都瞪圆了,她喘着气,一句话也不说,趁着那人看剑出神之际,又蓦扑上前去夺剑。那人一脚,就将她踢倒。她翻身而起再扑,那人又一脚,她又跌倒,又滚起来再扑。那边已然走远了的几个庄丁。一见玉娇龙被打败,便又抡刀跑过来,要打便宜手儿,青须人却举剑向他们高呼:“快走!你们还要回来送死吗?”
不料玉娇龙就趁此一耸身,两只手紧紧抱住了他的右腕,死也不放。青须人愤怒起来,一脚踹去,玉娇龙就如同一个石球似地滚出了很远,但她立时挺身蹿起来,青冥剑已回到了她的手中。她把剑一抡,仙人步站立,一手指着青须人,问说:“你叫什么名字?”
青须人说:“我是李慕白,你这口剑原是我的。我赠给了京中的一个人,不知你是怎么得到的。你一女子,我也不愿与你交手,宝剑你还可以暂时拿着,但不许你凭借利器,为非作歹。将来我若知道你这口剑得来的不义,我可还要把剑追回!”
玉娇龙听了李慕白的名字,她一惊,但旋又一声冷笑,说:“原来你就是李慕白,你来!”说着便由怀中取出折扇,哧的一声打开,叫李慕白看她在上面写的字,并且骄傲地高声念着:潇洒人间一剑仙,青冥宝剑胜龙泉,任凭李俞江南鹤,也要低头乞我怜。
胖子在旁笑道:“哈!这女扮男装的人还真狂得不得了啦!再念吧!”玉娇龙又念道:尘海飞来一条龙,是神无影鬼无踪,尔辈鼠狐来犯我,直似蜉蝣撼泰峰。
胖子又说:“好大口气!”李慕白就愤怒地到鞍旁去抽剑。
玉娇龙跑开几步,先叫绣香躲开,自己脱去了长衫,连扇子都掷给了绣香。她喘着气,青绸小褂的钮扣也开了几个,露出里边的红襦,她站立着,采取守势。李慕白抽出了宝剑,跃步向前,一剑击下,玉娇龙的青冥剑便反舞相迎。李慕白怕伤着剑,疾忙抽剑避锋,玉娇龙的青冥剑趁机下撩。李慕白疾闪,反腕振剑去刺,玉娇龙随手去挑,迎门倒砍。李慕白又一闪,剑势凝回起舞,剑尖正透敌心,玉娇龙不得不避开。李慕白又翻腕,剑从上而下。玉娇龙向左去闪,挽剑变势,巧妙地转守为攻,她以身避身,以剑找剑,脚步轻敏,丝毫都有规矩。
李慕白更看出来了,这女子的剑法与自己原是出于一家,他便谨慎地,不愿向对方加以伤害。步步引诱着玉娇龙的剑法。玉娇龙却振起了威风,一步逼一步,一剑紧一剑,嗖嗖嗖如凤翅,如霞光,如落月流星。李慕白只是后退,把她的剑法看够了,忽然又进步反手,双足跃起,剑从怀中透出。玉娇龙用剑一找,李慕白的剑却望空举花,同时转剑又刺来。玉娇龙竖剑去迎,李慕白的剑势又变化,以卷帘式向她来砍,几乎就伤着了玉娇龙的脖颈!可是玉娇龙斜撤一步,缩身举剑向前一推,李慕白就吓了一跳,因为剑几乎被她的青冥剑碰着。
李慕白就撤步倒剑,摆手说:“不用战了!你的武艺不错,我看你的剑法、步法像是从九华山学来的,我们原是一家。现在我只问你的师父是谁?还有你晓不晓得哑侠的下落?”
玉娇龙不住地喘着气,摇头说:“我都不知道,不过我不能服你! 今天我已然同那些贼战了多时,气力不胜了,不然,叫你李慕白当时就死于我的剑下!”李慕白只淡淡地一笑,胖子也怔了。
陶家的那几个残余的庄丁早就都吓跑了,岸边只飘泊着几匹马。玉娇龙的那两匹马虽已跑出了很远,倒是没有丢失,马上驮的东西也都安然无恙。玉娇龙提剑赶上那躲得远远的绣香,就喘着气问:“雪虎呢?” 绣香却抽搐着说:“本来我都抱住啦!那几匹马一撞我,我就倒下啦! 雪虎也跑啦!‘,她又悲哀地叫着:”雪虎!雪虎!“
玉娇龙一顿脚。眼泪便汪然流下,她也边哭边叫:“雪虎!雪虎!” 她向四下里看,只见眼前是滚滚的流水,莽莽的沙滩,几匹马还在悲嘶着,身后是无边的田禾,远处是疏柳、长桥、夕阳,不远之处的李慕白跟那胖子还站在那里望着她,到哪里去找那白毛儿黑鼻子的雪虎呢?她呜呜地哭着,绣香就劝着说:“天快黑了,大爷!咱们先找个地方住去吧。明天再来找雪虎,也许就在麦地里藏着啦,大概丢失不了。”
李慕白跟那胖子已上马往西去了。胖子在马上还不住地回头。玉娇龙又哭着叫了几声雪虎,便颓然坐在了地上。阵阵河风吹得她很冷,天也渐渐黑了,暮鸦成群地往山那边飞,绣香又劝了半天,她才拭了拭眼泪,站起身来。她叫绣香把那两匹马牵了过来,打开衣包,另拿出一件青绸的男装衣裳穿上。她又摸了摸另一只包袱,知道里面的首饰匣没有丢,那里面就有那两部《九华拳剑全书》,她才放了心。
看看四下无人,她就悄声嘱咐着绣香说:“雪虎丢了还许能找着,只是这首饰匣……”绣香点头说:“我知道!无论如何我也在意,绝不能让它也丢了!”玉娇龙说:“只要你眼睛看到了就是啦!也不用时刻不离手,看得严不如叫别人不介意才好!”绣香又点头。
玉娇龙把两匹马分开,东西也叫两匹马载着,她就扶了绣香一把。叫她先上了马。在暮色之中,她又向四下看了看,才收剑扳鞍上了马。这时她才觉得双腿酸痛,全身也很难受,因为今天被李慕白连推了两回,臂上、手上已有不少擦破的轻伤。她狠狠地咬着牙,绝不服气,誓要休息几日,再寻李慕白决一雌雄。她的心里尤有悲伤,猫儿雪虎她实在舍不得,就想:哪儿去了?是在那沙漠似的河滩上流浪着吗?还是被人捕获害死了呢?忽然跟我翻了脸,不听我的话,当然很可恨,然而平时又是多么可爱呀!今后谁还给我开心呀?我还亲着谁抱着谁呀?她不住地流泪,并且低声叫着:“雪虎,雪虎!跟着我们走吧!”绣香的马在后紧随着,她的心里也很难受,又很害怕,因为这一天的事简直是出生入死,眼前的刀光剑影仿佛至今还未消散。
这时两匹马行在一条羊肠小径之上,两旁都是茫茫的田禾。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地响,又像是有群马追来了似的。天上暮色沉沉,无云之处已露出了星星。走了多时,大概走出了十多里地了,天更黑,眼前却有了稀稀的火光,绣香赶紧指着问道:“小姐……大爷快看!那边是灯还是星星呢?”
玉娇龙说:“那边有灯光,一定是村落。你记住了。住店房时你就称我为大爷,但若在人家投宿,你就无妨还称呼我小姐。因为在路上两个女的太不便,可是向人家投宿,男人可又不大合适。这些事情,早先我那高老师都跟我说过,他常对我说江湖行路之事。可是我没想到,江湖人的眼睛竟是这么的毒,譬如今天与我对剑的那个有胡子的人,他一眼就看出来我是女扮男装。”
绣香问说:“那有胡子的人是谁呀?”
玉娇龙说:“那是个有名的江湖人,叫李慕白。你记得早先在德五奶奶家里住着的那个俞大姑娘吧,听说那就是他的妻子,但也是外面的传言,未足相信,不过他们二人倒是时常在一块儿,又都是江湖上武艺最高的人。今天,若不是我,换个别人,即使能够杀退了那群强盗,可也必定胜不过他。他的武艺不过是跟江南鹤学出来的。我的武艺却是……”说到这里,她忽然又不说了,将马策了两下,说:“咱们快走吧!找个地方好歇息。你既随我出来,你就放心得啦。我的武艺无人能敌得过,我这口宝剑也没有兵刃敢接触!”绣香声儿颤颤地说:“可是……我怕!路真难走,江湖人又真凶!”玉娇龙就不再理她。
少时就听见狗吠之声,已经走入村子里了,绣香被狗吓得又哎哟哎哟地惊叫。这个村里人家不太多,多半都有很高的石墙,有一家的后窗户还有灯光,是家小铺,另有两三家较贫寒的人家里也有灯光,并有推磨的声音。几只大狗围着她们的马乱咬,玉娇龙就怒声叱着,喊叫一家住户开了门。里面出来了两个人,问说:“是干什么的?”
玉娇龙在马上说:“请问,这儿有店房没有?”
就有人回答说:“这儿没有店房,这是个村子,不是个镇。你们要找店房,还得往南走十里地,石桥镇那里才有店房呢!你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玉娇龙和气地说:“我们是从保定来,我们走得真累啦!劳驾,方便方便吧!叫我们在这儿借一宿吧!明天一早就走,我一定重重谢你们!”
对面黑糊糊的人影就说:“家里没有多余房子,太不方便,不行!”
玉娇龙说:“我们两人全是女的,到你家有什么不方便的呢?”对面的人一听原来是两个女的,他们倒觉得有点儿奇怪了,就问说:“你们的男人在哪儿啦?”绣香听了,觉得脸上一阵发热,玉娇龙的声音也有点儿忸怩,就说:“我们,我们两人都是姑娘,都没有男人。”
有个人就说:“让她们进去吧,让到奶奶的屋里得啦,怎能叫她们两个姑娘往下走呢?”另一个人却说:“还得问问!”于是又问道:“你们两个女的就出来走路,你们家里也倒放心?你们是打算上哪儿去呀?”
玉娇龙不稍迟疑,就短叹了一声,说:“没法子,我们是姐妹俩,家无长男,父亲在外做官,在湖南衡山呢!地方太远,两三年没有音信,妈妈不放心了,才叫我们两人去看看,这也是万分出于无奈!”
那两个人全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