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时候会梦到潭州,那里依山傍海。”
清早,阅历丰富的女咨询师静静观察对面坐在沙发椅上的来访者。他顿住,侧脸望向窗外正对的cbd高楼,楼身玻璃一尘不染,倒映的天比真正的天更蓝,云比真正的云更蓝。
咨询师微微点头,表示自己依旧在聆听。来访者收回视线,和她对视后继续开口,说,那是一个和杭城截然不同的城市。
咨询师面上的微笑不减,像个无害而又慈祥的老奶奶,和青年的淡漠形成鲜明对比,那种抽离感也与他所从事的职业给大众的印象不符。
——这位青年不论是面孔还是身材都出众惹眼,像模特或者玩世不恭的公子哥,而不是杭城一院呼吸科的见习医生。
秦医生说,他梦到有浪潮奔涌而来,淹没整座城市。
秦戈的话很少,也没什么情绪,兀自点头道:“然后这个梦就结束了。”
他似乎也醒了,看了眼腕上的机械表,平静地呼了口气。咨询师能看出他轻松了不少,不是因为说出了什么真心话,而是五次为一周期的咨询终于结束了。
“谢谢。”秦戈起身准备离开。
他并不是自愿来这地方的。咨询师也没在话语间做劝说和暗示,希望他继续来找自己,他们见了五次,秦戈唯一一次被窥探到心境,或许就是方才的那个梦境吧。
咨询师问:“梦境里,你在哪儿?”
年轻人很难拒绝年迈者的微小请求。秦戈重新坐下,坦诚道,他的视角似乎在天上,或者幻化为整座潭州城,一起被淹没。
咨询师道:“可我记得你曾经提过,你会游泳。”
秦戈的眼眸微微往下,像是曾经听另一个人说过类似的话。恍惚只有一瞬,秦戈问她怎么知道的,她微笑着,说出更多细节,有些是她亲眼看到的,另一些,则是在与杭城一院有关的宣传片里发现的。
比如秦戈眉尾那道细小的疤痕、手机型号的老旧、手表镜面的磨痕、着装的品牌、日常娱乐的方式,凡次种种,皆证明秦戈是个恋旧的人。
“你的潜意识在抗拒改变。但这个世界一直在变,就像新浪终将淹没旧城。”
咨询师一丝不苟的微笑里透露着自信。她的职业生涯中涵盖五万多个心理健康案例,研究颇丰著作等身,她依旧对这个行业充满热情,就是因为永远有新的活生生的人等着她用理论去探索和解构,例如秦戈的母亲戚渺渺,一个把自己活成“当代三毛”的独立女性。
故事还得从一次散心的出行开始说起。戚渺渺在后来的文章中写道,如果她当时听取家人的意见跟旅游团走路线,而不是雇佣司机独自上路,之后长达一个月的无人区探险也将不复存在,更不可能心血来潮地通过新媒体直播这一路的放逐,意料之外地收割大众流量。
然后戚渺渺很快开启第二次征程,且每年都会去更远的地方,写更多文章和故事。她并不是第一位在流媒体上自制户外真人秀节目的素人,却是在最短时间内获得商业上成功的。这位咨询师擅长用精神分析的视角看待人和世界,在最近的论文中引入戚渺渺的案例佐证自己的观点——戚渺渺在游记里写过,她曾频繁做相同的梦,梦里的自己难以握住方向盘造成事故,所以长时间恐惧开车上路。有意思的是,自打她离开从小生长的熟悉环境,在旅途上拥抱新的科技和社交方式,她有一天突然就不怕自己开车了,也不再做那个梦了。
咨询师将此解读为戚渺渺与旧时代搏斗的胜利。直播、大数据、短视频、碎片化阅读、诗与远方……这些都是大势所趋,戚渺渺赶上好时候了,在一个不同于实业的、全新的领域获得超越父亲的名和利,实现人格的独立,将人生的方向盘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最重要的是她至今单身,拒绝被妻子的身份束缚,被很多人视为独立女性的代表。
但咨询师并未见过戚渺渺,倒是机缘巧合和戚渺渺的儿子有了接触。杭城一院的呼吸科闻名全国,一号难求,每个主任医师名字后面都挂着一连串头衔荣誉。医学生本科期间需要在不同科室实习,秦戈在那段期间给呼吸科的大佬们留下深刻印象,本科最后一年联络导师之际,zju的特聘教授马老师就向他抛来了橄榄枝。
但秦戈大一那年从药学转到临床专业,没办法走八年制的本硕博连读。当不走学术道路的同辈人都有了稳定工作,秦戈读完硕士还有博士,毕业工作在外人眼里遥遥无期,实属惨淡。也只有同行知道这位高老师是一院呼吸系统疾病临床医学研究中心的主任,每年最多收一名硕博生,带在身边倾囊相授,秦戈跟着他完全不缺学习资源和机会,绝对称得上是青年才俊。
只是,与经商富甲一方的外公和母亲相比,戚家的第三代只当了个医生,还是普通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