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向景带着惠博文,乘着马车一路前进,几天之后终于进了河南府地界,不日就能进入开封府。待得进入开封府,两人便能撇下马车,一路走运河朝杭州前进。
孙向景这几日情绪也是十分低迷,连日来的马车陆路也给他吃了不少苦头。他原以为乘坐马车真如话本小说一般轻松愉快,却不想山路与木轮之间却是十分的不融洽。马车稍微赶得快一些,两人就在车厢里如地震一般,颠得上蹿下跳,臀部和大骻直受不了;若要走得稍平稳一些,马车的速度就会极慢,比之快步走路也差之不多,又是叫人心急。
眼见运河就在眼前,孙向景终于打起了精神,不住安慰惠博文。这惠博文更是不曾出过远门,前几日的新鲜劲儿一过去,顿时觉得家里处处都好,样样都想。自出门在外这几日,吃喝饮食都十分不规律,要是侥幸在城里还则罢了,纵然不对胃口,花费些银子至少能吃顿热的;若是不幸身处城外,那真是要了卿命,汤水一应没有,干粮也是坚硬无味,难以下咽。更不用提家中的暖帐软榻,一应仆从,四时瓜果,八节点心了。
总亏惠博文脾气温和,性格极好,不比孙向景与徐方旭同行一般能发脾气摔东西,也是万分克制,一心理解。只是理解归理解,脑子容易受骗,胃袋却是个精明的主儿,真真是分毫受不得委屈,点滴容不下欺瞒的。短短几日光景,惠博文生生瘦了一圈,脸颊都陷了下去。
孙向景大哥人物,自然对他百般关心照拂,又是好言相劝,又是望梅止渴,多多少少哄骗着他多吃一口两口,保养身子。惠博文对孙向景也是十分珍惜,对他的话总算言听计从,一应接受,这才不曾饿坏了身子,勉强还有精神。
孙向景原想着先撑过了这几日,待得走上水路,自然一帆风顺,平平稳稳。纵是他晕船难受,也好过这般旅途颠簸。
可是从来天不遂人愿。孙向景一心往好处想,事情便一面往坏处滑。
一行人隔着郑州还有百余里的时候,终于在沿途密林之中遇见了拦路打劫的强人。
老话说得好,“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可不是,三人这便遇到了外八行“五行三家”里的响马行。要说这外八行,孙向景倒也不是十分陌生,三师兄陈风崇一人之身,堪堪占了“贼偷”、“倒斗”两行,长生老人虽是不显,听说也在“金点”一道上颇有建树。
老话又说,“穷山恶水出刁民”,也是真实不虚。郑州以外数百里地界,虽已是靠近开封府一带,天子脚下,皇城根上。奈何山贫水瘠,加上朝廷连年征战,又有澶渊之后向北方契丹的岁贡,也总有些百姓活不下去,只得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遇人吃人。
这一带的百姓,世居深山老林之中,普通贫穷的村子。虽有些土地可供种植,可一来天时不利,收成总也不好;二来人心不古,总愿意做些无本的轻生买卖。想世间之人,若是有一条轻松挣钱的大道,谁还愿意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苦耕作呢?这些村民早年战乱时尝到了当响马的甜头,竟是连田地也荒废了,专营拦路抢劫的勾当,也不知害了多少人命,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勾当。这正如师娘口中一位姓郭的大师所言,“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
到得今时今日,这里响马的勾当已是世袭的买卖。也是天理昭彰,这些人今天遇见了孙向景,也真真是要找倒霉。
三人马车行进,忽听得路边一阵喧闹,随后便有十几人从一旁草丛中跳出,都是寻常村民打扮,只是拿着些农具之类做武器,一脸凶恶。
马车一停,孙向景与惠博文两人便探出头来看。那车夫本是惠天成身边的老人,早年也曾追随惠天成四处走镖,既有胆量,又有见识。车夫见了这群野生的响马,也不慌张,先下车与众人行礼问好,又好言述说道:“诸位,诸位!我们不是往来的商人,只是普通读书人路过宝地,还请诸位英雄好汉放过则个。”
车夫说着,从怀里掏了碎银奉上,却是早就准备好的买路钱。原本路上这等事端,大宋民间也不罕见,无论行人商队,押镖赶路,一般奉上些银钱买路。或多或少,起码是个意思,向一方地主打了招呼,纳了孝敬,也就罢了。响马强盗之流,终归只为求财,一般不伤人命,也不愿冒险。
只是事有凑巧,无巧也不成书。这群村民响马偷眼瞧见了探头出来的徐方旭与孙向景,见是两个少不更事的白面男孩,衣着又不似普通,一时贪欲顿生,只想大捞一笔。那车夫递上的银子虽是不多,也有个几两,照理说足够买路,却被这群强盗中为首一人一把打在地上,狂言说道:“你这几文铜子,当我们是叫花子么!”一言既出,身后众人应声附和,个个高举手中农具,作势威胁。
那车夫心里焦急,暗想老爷将两位公子交给自己,自是要护得二位周全。可如今这群响马盗贼,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是坏了规矩,像是要杀人谋财一般。
车夫一时心念纷扰,孙向景却是早已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原本他也不想在此横生事端,只想着破财免灾也就是了。奈何这些人真是鬼迷心窍,犹自不足,当下十分恼火,孙向景安慰惠博文在车里好生坐着,自己三步两步跳出车厢,站在车夫身旁。
那车夫见孙公子下车走来,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脸色苍白,还好心转头做了笑脸,安慰孙向景只说无事,求他上车等候。孙向景这几日也颇受车夫照顾,见不得他受这等委屈,做这般下作模样,当下抬手将之屏退,自己站在众人面前。
众人见出来个娃娃,也是觉得新鲜好笑,只看着他要如何处理这事儿。孙向景看看地上的银子,朗声说道:“诸位,我们出门在外,不曾带的许多银两。家奴奉上这些,虽是不多,也是一份心意,请各位喝酒吃肉也就是了。还请诸位行个方便。”
众人见他年纪不大,又是个小白脸一般,说起话来倒也十分妥当,不卑不亢,也觉得十分新奇,却并不放在心上。为首那强盗大声说道:“你这娃娃,哪里懂得!这点银子,惊动哥几个出门都难哩!如今我等站在这里,要我等让路,可不止这个价钱。”
孙向景更是怒火冲脑,也犹自克制,说道:“那照你的意思,是要多少银钱才合适呢?”
那强盗见他话语间有些软弱,当即底气倍增,哈哈笑道:“也不多,也不多!只要将你三人车马留下,银钱搜光,衣服扒下就是!大爷慈悲心肠,最见不得别人受苦为难,你三人失了财物,自难赶路,大爷也为你们寻个去处,包你们满意快活!”
孙向景听了这话,暗想道:“得嘞!这正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如今有了你这等话柄,且看你孙爷爷如何显教手段罢!”心里想着,孙向景做出一副委屈害怕模样,轻声说道:“你们莫扒我衣服,我给你们银子便是。”说着,便将手探入了锦囊。
他再不是一个月前受人群殴的孙向景,这心念一起,就要施展最厉害的手段,一招将众人放倒了账,也免得无穷后患。孙向景探手一摸,众人却不见他掏出金银来,只见他手中一个小小纸包,轻轻一捏就碎作粉末,飘散空气之中。
那些人也是世袭的响马强盗,自然有些经验见识,当下有人大喊道:“小心,有毒!”
众人中有那人心活胆大的,当下抄起手中武器朝着孙向景扑来。只见孙向景抬手一扬,数十道银光划破空气,分毫不差地击中众人膝盖要穴,教他们个个跪倒在地,痛呼不止,正是清平夫人为他打造的一把钢针。
钢针插入膝盖,众人一时跪倒,再无法行动。正在呼喊之中,又听闻四周草丛声响,眼见无尽蛇虫鼠蚁从四面八方涌来,一时将众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孙向景又是转身,一把药粉洒在马车之上,自己跳上马车,要车夫赶车前进,绕过众人。
那车夫虽听老爷说孙公子有些武艺在身,却不想是这等手段,一时也是吓得目瞪口呆,听孙向景呼唤才缓过神来,连忙上车驱使,自是小心谨慎。
那马见了遍地毒物,直走不动道,却抵不住身后鞭子抽打,只得缓缓前进。说也奇怪,遍地的毒虫都绕开马车,十分害怕,不敢侵犯。车夫见了这般景象,这才放下心来,又是一路前行。
孙向景听着身后无尽惊呼哭号之声,心里百味杂陈,又想起师父师娘平日里的谆谆教诲,又想起那日在破庙里被众乞丐下死守殴打的惨景。好半天过去,孙向景才觉得手上一紧,却是惠博文被这番情形吓住,不由死死抓住了他的手。
孙向景看着惠博文,轻声问道:“你觉得我做错了么?”
惠博文看着他片刻,却是神情一肃,正声说道:“子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乱世重典,用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你没错,只是太吓人了。”说着,惠博文朝着孙向景一笑。
马车外,车夫也大声说道:“孙公子,您如今为民除害,也算是给这条路上的孤魂野鬼报仇雪恨了!”
孙向景听了他俩的话,又看着惠博文的脸,慢慢也笑了起来。握紧了惠博文的手,孙向景看着窗外,想起《九黎蛊经》上杏妹的一句话:
“绝意对敌,既离三丈;手段尽出,则无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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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宪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