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过乡年,一夜酣歌醉舞
那一晚冰飖施展清心诀,意在让幽萝回忆前事。结果不知道那小女娃的遭遇是否和冰飖差不多离奇,这无上醇和的五行水系法术同样没让她回忆起分毫,却将月婵的所有记忆勾起。流落江湖的少女终于知道,自己真名实为“月瑶”,封号“定国天香公主”。跟少年临时取的名字虽只有一字之差,身份却谬之千里。
天骄皇女的记忆大部分已经恢复,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却依旧蛰伏于张牧云身边,并不急于离去。她这么做,有她自己的道理。
最根本的,张牧云乃她的救命恩人;人世沧桑,江湖险恶,那一日若没有他将她从江边救起,现在她天香公主是死是活,还在两可之间。而月瑶虽然贵为公主,但现在恰好十三岁左右的年纪,正是那时女孩儿情窦初开的年纪。让她在这时与张牧云相遇,朝夕相处,甘苦与共,时间长了毕竟有了感情。
除此以外,她还有些赌气。别看她以前老不想服父皇管教,一贯喜欢在外边我行我素,但毕竟内心还是个小儿女。一想到自己已经流落民间大半年,朝廷官府却丝毫没有动静,她便有些气恼她父皇。“既然你们不管女儿死活,那女儿也就不回去,省得扰了你们清净!”这么一想,她觉得还是那个乡村少年可亲。
除了这些个人的理由,月婵、或者说是月瑶,继续蛰伏在张牧云身边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虽然乡村生活平静,但月瑶细数这大半年来的大事小情,却发现事情并不简单。那少年自然颇有奇遇,古寺得宝,君山显威,认真说来绝不似一个平凡乡村少年所历。而那个突如其来的冰飖少女,则更加可疑。首先便是容貌。人间丽色,大都在朝堂贵族闺阁;但月瑶很肯定地认为,满朝文武,无论是王爷还是尚书,任何一家的闺秀儿女相比冰飖,皆“无此丽也”。如果说那些已经秀丽非凡的女孩儿为人间瑶草,那这冰飖的神姿模样便是真正的天上奇葩了。月瑶见识岂比凡俗?她深知“相由心生”,虽然一般而言人不可貌相,但像冰飖这样相貌超凡脱俗达到一定境界的,绝非凡人。
而除了容貌之外,冰飖其他诸般种种也总透着一股子捉摸不透的味道。先不说她那不断增增补补的可疑身世,就拿她这些时假病求医事情,便透着天大的可疑。为什么要张牧云去山里寻什么医书?十几年前的所谓预言真个就能分毫不差地应验在茫茫千里的慕阜山中?特别是那个《天人五召》,让这从小便被灌输各样高深咒术神法的公主尤感怀疑。
月瑶小时候的那些法技老师,都是皇家用倾国之力延请来的高人,所授自然非同凡响;但通过种种情由分析判断,月瑶清楚地知道这冰飖指引得来的《天人五召》绝对是人间难得一见的仙书神册。她不信以冰飖见识,还极言这是治病医书。而从这点想开去,这样的人物矫言来到张牧云身边,到底有何企图?月瑶十分好奇。除了冰飖之外,那个露了一手死鸡召唤、能力透着诡谲之气的小幽萝,也让她分外惊异。所以,既然没人牵挂她的死活,那她就继续呆在这张家村,一定弄清楚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内情。
秉持这样的念头,此后对原先的月婵现在的月瑶来说,唯一担心的是自己不再能适应张家村的生活。在以前,无论多么老谋深算的老臣,在自己面前也是动辄得咎;颐指气使惯了,还能和张牧云他们正常相处吗?接下来的日子里,对这疑问月瑶不仅找到了答案,还有了个心得:
原来种种的脾性姿态,还得有对应环境;比如她在这个大大咧咧、不以为然的少年面前,种种脾气竟是发作不得;到了那个时不时跟张牧云套近乎的冰飖身边,有时竟然还忍不住要很无聊地争风拈醋。除了这二人,那个似乎什么都懵懂的小幽萝,实在没法让她始终秉持疑忌之心;在她纯真无瑕的娇憨笑容前,自己这一贯万千宠爱集于己身的天香公主,竟不自觉生出好些疼爱之意,对幽萝百般爱怜。
张家村的岁月让天香公主发生了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的改变。
就在这样每天总结着自己的过往、眼前和将来的对比之中,日子很快便往腊月滑去。对张牧云而言,今年的张家与往年大不一样。有月瑶几个帮衬的少年,刚进了腊月就破天荒头一回地制起了包括腊肉在内的各种农家年货。等到了除夕这一天,和往年白白蹭吃村里的流水大席不同,在张牧云主事以来他家也头一回出了人手和食物。
洞庭湖畔、汩罗江边的罗州地面,乡间民风淳朴,过年最是热闹。按本地的规矩,无论平时有什么龃龉或者口角,到了除夕这一天的下午,所有村民都将聚在村里的长街上一起吃流水大席。除夕的中午,吃过了午饭各家各户便要按照自家人数的多少,抬出一张或几张桌子,一起在村里主街道上拼成长龙。这时候,各家的男人们在家负责洒扫除尘,张贴春联,女人们则端出各样盘碗点心,抬着新酿的米酒坛子,在绵延半里的拼桌上条凳边摆放整齐。
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所有的村户按照自家的能力在岁末尽量提供最好的食物;像村里少数几个地主老财,则每家至少贡献出一头猪。于是,到了今年的除夕这一天,过了中午,大约下午未时的时候,在张家村街道中的饭桌长龙旁边,隔五六桌旁边便烤着一只羊或一头猪。今天日头很好,整个街道中明晃晃的,只有街角的阴影处还有些前天下的积雪未消。村里厨艺好的男人女人们负责着烤炙晚上的主食猪羊,那些出了大份子的财主富人们则心安理得地在一旁指手画脚,大声地指挥吆喝。
在松木炭火烤出的滋滋油响中,张家村的长街中很快便充满冲鼻的肉香。小孩子们本来在饭桌长龙下捉着迷藏,闻到了那香喷喷的肉味便忍不住流起口水。其中不那么害羞的伢子们便去叔伯阿姨们那儿去讨吃。烤肉的长者们今天也不为难他们,听了请求往往都会撕下一小块烤得焦黄的还滴着油的皮肉,笑眯眯地让他们到一旁吃去。每当这样的时候,那个正在帮两位姐姐准备自家奉献的饭菜的小幽萝,因为坚信自己勉强和月瑶冰飖姐姐一样已是懂事的大姑娘,此刻只好猛咽口水,暗自伤神。
当月瑶她们做这些庖厨之事,张牧云并不在村里。此时他另有重任。按罗州的风俗,这些汩罗江边的乡民“岁暮除夕取江水一斗,岁旦初一取江水一斗”,然后比较两者的轻重;如果大年初一的一斗水较轻,则便知道新的一年中江河湖泽水势较小;如果初一取的一斗水较重,则来年水势较大,水田固然可喜,旱地便要小心。江河的水势如何,直接关系着这些乡民的生计;于是这天下午包括张牧云在内的五六个后生,便由德高望重的老村长带领着,各自带着斗瓢溯着村中的北溪,直到那最近的汩罗江湾中取水。
略去闲言。不久那红日西斜,鸦雀归林,黄昏的暮色笼罩了远村近舍,当取水归来的老村长一声令下,这张家村岁暮除夕的流水大餐便正式开席!
这样的流水大席,饶是那个见惯了大场面的公主这时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撼。暮色中家家户户的门前燃起了辟邪趋吉的篝火,不下百人的大人小孩们在半里长的一溜长桌边或喧嚣或谦让地入座。面对杯盘罗列的桌席,转眼觥筹交错,刀筷并举,到处都传扬着欢声笑语。往日此刻已经安详入夜的村落,现在却灯火通明,由如人声鼎沸的通宵集市!
劳碌了一年的乡民们此刻长席吃肉、大碗喝酒的场面,无论月瑶、冰飖还是幽萝都是头一次经历,正感觉新鲜无比。而乡风朴实豪爽,入座后刚开始那个定国公主还有些女孩子家惯有的拘束,谁知还没过多久她便被这无拘无束的热闹气氛感染。一边吃着烤肉,偶尔抿一口不甚浓烈的米酒,席间她也学着大家的样,不管认不认识,不断跟身周桌畔来来往往的村邻们高声地问候。旧岁将除之际,不管男女老少,不管熟不熟识,这些大块吃肉、大口饮酒的村民们都互相说着人畜兴旺、五谷丰登的吉祥话儿。笑语豪言连篇之际,尽管那新酿的米酒才刚刚开始啜饮,看热闹的场面似乎大家都已沉醉。
酒至半酣,肉过半饱,高兴头上的村民们三三五五地离席。不管是小媳妇还是粗老汉,皆带上绘着胡蛮神鬼的吓人脸谱,敲击着细腰锣鼓,在村里的街道上载歌载舞。汨罗的乡民们相信,这样的面具歌舞能吓跑瘟神疫鬼。当然,这样的歌舞虽有虔诚的用意,但在辛苦了一年后的岁末除夕跳起,自然带了庆贺放松之意。于是,当月瑶还留在桌席上微笑着看那些百姓们歌舞,冷不丁便被一个带着大头娃娃面具的年轻人从桌旁拉起,在一阵令人眩晕的旋转之后,等反应过来已在那刚才自己旁观的歌舞队伍里!
“你是谁!”
天之贵胄忽然手儿被陌生人攀牵,月瑶毕竟不耐;正要发作,却忽然听到那憨态可掬的大头面具后面,有人哈哈笑着说道:
“月婵,我都认不出来!来,我们和大家一起跳舞!”
于是,还在琢磨张牧云什么时候从自己身边溜走加入歌舞队伍时,公主按照他引领的节拍,不知不觉中已是手舞足蹈,在一片喧天的锣鼓声中穿行于村中街道,中间有几次还转到村子旁边的荒地田埂中一起踩踏舞蹈。锣鼓哐哐震天,篝火烈烈通明,远近不时传来烟花爆竹爆裂的声音,身处这般火热的阵势中,已饮了些米酒的公主忽然有些醉了。到这时,她已真正沉浸到这乡村过年的节日氛围里。而在这锣鼓声中明暗灯火里缠绵歌舞,酒意偶尔蒸腾,不知不觉便杏眼微饧、粉腮烫红,火热的醉意袭来,喜极之时不禁踮起脚儿,就在那少年冰冷的面具上偷偷地一吻;人群挨挤之中张牧云并不发觉,她便吸溜着嘴儿,半含害羞,半含得意地继续围绕在他身边欢歌曼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