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像最初答应“邱辉”那样,他没有别的选择。
彤城太小了,名义上是城市,但因为气候和经济发展原因,年轻人已经大量逃离,一到秋冬,这里就像一座死城。
付军河来到邱辉在电话里告诉他的餐馆。数月不见,邱辉竟是像老了十多岁,神情疲惫,即便裹着厚厚的大衣,还是像一阵风就能吹倒。
付军河说:“邱医生,您……”
邱辉说:“我不能再回谦城帮助小笛了。”
付军河并未太过惊讶,在来的路上,他就已经料到这种可能。
“我连自己的心病都治不好,已经当不成医生了。”邱辉轻轻摇头,将一个U盘放在桌上,“我录了一段视频,里面是我的忏悔,还有我的不甘。我应该将它交给警察,可我其实是一个懦弱又矛盾的人。”
“我知道我必须就‘他’做过的事给社会一个交代,我必须代替‘他’忏悔。”邱辉说:“可我不敢面对警察,更不敢面对被害人家属,和法律的审判。付先生,我想来想去,只有您能够帮助我。”
付军河拿过U盘,无言以对。
他隐约知道邱辉想要自己帮忙的是什么,他想要拒绝,他觉得自己应该愤怒,可面对这样一双近乎干枯的眼睛,他愤怒不起来,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您说。”他低声道:“我听着。”
“U盘里面是我录的视频,是我这一生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全部经历。”邱辉说:“我曾经想要改变自己,想用我的伤痛为饵料,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但最后,我却成了一个杀人犯。”
付军河下意识纠正,“杀人的不是您。”
邱辉摇摇头,“我就是‘他’,‘他’也是我。我应该为‘他’做的事忏悔。您是唯一一个知道‘他’存在的人,您帮我收好它,将来有一天,如果您想将它交给警察,那就交给警察。我生前不敢面对我应得的惩罚,死后……死后就没有关系了。”
付军河讶然道:“您要……”
“我该死。”邱辉说:“一命抵一命,‘他’害死了三个无辜的人,我必须偿命。”
付军河:“可是……”
“我死了,‘他’才会死。”邱辉站起身来,朝付军河鞠了个躬,又将一个黑色的包放在桌上,“付先生,很抱歉,没能让小笛走出来。这里面是一些现金,你拿去给小笛找更好的心理医生。我,我就陪他到这里了。”
付军河目送邱辉从餐馆离开,摇摇欲坠地走进风雪之中。
半个月后,邱辉在家中割腕自杀。
邱辉存在U盘中的视频,付军河只看过一遍,便不敢再看。那是一段漫长的讲述,与血腥无关,与恐怖也无关,但让人不忍再看。
因为和屈笛一样,邱辉年少时,也曾经遭到成年人侵害。
付军河将视频备份,小心翼翼地保存起来,并用邱辉给的那笔钱,给屈笛重新找了不少心理医生。
遗憾的是,没有哪个心理医生治好了屈笛的病。最近两年,当屈笛在网上看到余俊,一次次听余俊说起有关儿童侵害的话题时,屈笛的情况越来越糟糕。
再没有一个邱医生能够救屈笛,邱医生被“恨心杀手”杀死,也杀死了“恨心杀手”。
于是付军河在已知自己将来难以保护屈笛之后,成为另一个“恨心杀手”。
现在,邱辉录制的视频,就出现在谦城市局的电脑上。
“我是邱辉,今年39岁,在谦城杀害三名无辜女性的人,就是我。更准确来说,是我分裂出的另一个人格。这里是我的故乡,但在二十多年以前,我离开了这里。其实那时候我就知道‘他’的存在,只是后来我选择性忽视了‘他’的存在。我对我做过的一切,‘他’做过的一切感到抱歉……
我出生在农家,母亲早逝,父亲靠家里的几只牛羊将我拉扯到10岁。那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他感冒了,家里没有药,他不肯去医院,一直拖着,最后拖成了肺炎,没能熬过冬天。
我成了孤儿,家里的牛羊被抢走,多亏语文老师照顾我,我才没有随父亲去。语文老师是个好人,他教我做人的道理,告诉我知识可以改变命运。但他到底不是我的父亲,无法像父亲一样保护我。
13岁的时候,我被两个男性侵犯。那是我这一生都不愿意回忆的时刻。
他们是村里最有钱的人,而我只是个孤儿,没有父亲,没有钱财,没有任何势力,伤害我,他们不用付出任何代价。
我差点死去,村里所有人都知道是谁做的,但他们只是在村长的‘劝说’下,给我送了一口袋水果,算是慰问。
养病期间,是语文老师一家照顾我。他的妻子秀秀姐总是在掉眼泪,牵着我的手说,孩子,我们没有本事为你讨回公道,你只能靠自己,你一定要有出息,将来离开这里。我记住了她的话——我只能靠自己。
伤好之后,我的噩梦却并未结束。那些伤害我的人变本加厉,只是没有再将我折磨到需要进医院的程度。‘他’就是那时出现的,我知道‘他’的存在。‘他’是个疯子,抡起刀就砍。我的身体被打得伤痕累累,可是那些人尝到了苦头,也不敢再来伤害我。
但我害怕‘他’,‘他’让我成了村子里的异类,就连语文老师和秀秀姐都不敢再接近我。秀秀姐其实也是老师,教的是舞蹈。她曾经那样温和地鼓励我,目睹我砍人之后,看向我的眼神却变成了恐惧。我叫她,她却步步退后。那种感觉太奇妙了,就像照在我面前的光一寸寸离我远去,将我留在了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