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时代的环境你不能期望它有多好。和现代的柏油马路比较起来,这条只能说是修整出来的泥土路,已经是少有的平敞的通道了,就这样,牛车驶过土地的时候,也不时有石砾被车轮碾过,令得车身微微震动一番。
云朵被太阳“暴力”振开,不多的时候,那道远方走来的身影就映入到了掀开帘子的加州清光的眼中。这是一个看不清具体身形的人影,“他”身上穿着一件长长的黄褐色的僧衣,手中持着一柄与之同高的禅杖,僧衣的头部被用兜帽挡住,见到牛车过来的时候,“他”也不朝这边张望,只是慢慢地从路边走过。
加州清光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应该是僧侣的存在,除开之前那个逃跑的车夫,这应该是他在这个时代见到的第一人,僧人好似察觉到了这种纯粹感兴趣的目光,“他”微微偏过头,看了这边一眼。
牛车缓缓地从“他”的身侧驶过,就像是之前无数个日夜,每一个从“他”身边走过的平凡的路人,没有什么特异,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但这“僧人”知道,这一次并非如此。
“他”手中的僧杖突然大幅度地震颤了一下,其上套着的九只铁环哗啦啦作响起来。
“请停一下。”这“僧侣”忽而发声,其声清冷淡然,竟是一道悦耳动听的女声。像是一道清泉,也像是一缕微风,吹拂过这湿热的空气。
车夫恍若未闻,他手持着长的牛鞭,在空中甩出一道圆满的弧度,鞭的尾梢扫过牛的脊背,令它摇晃了下脑袋,耳朵抖了抖,脚下步子依旧徐徐。
见到牛车未停,这位应当称之为“比丘尼”的女子也不恼怒,她掀开面上的布帽,手中的杖在地面上划过一道轻微的痕迹,她微微倾身,手掌在胸前竖起,行了一个礼节道:“在下白比丘尼,有幸在此能与这位大人路左相逢,不知可否有此机遇,可与大人同行一程?”
加州清光遥遥望去,见到她有一双极为沉静且悠远的眸子。他回过头去,看向正闲适端坐的计秋,一手抚过狐之助身上柔软的皮毛,面上的神情是一种若有所思的回忆。
也不需他多问,车夫已然拉住了老牛,车辆终于停在了这条泥土地上,四周有蝉鸣声起,车内传来计秋淡淡的声音:“上来吧。”
白比丘尼顿了顿,似乎是为这样年轻的嗓音感到惊奇,但她很快就收拾了自己的情绪,她踏足上车辕的时候,看到车夫宽沿草帽下的面容,她又转回了头去,道一声得罪,掀开了幕帘,走了而入。
车夫回到自己的座位,悠悠然,继续向前行驶。
白比丘尼进入以后,首先面临的就是加州清光好奇中隐含着戒备的眼神,先前只是路人,好奇是他本性,但等到她报出自己的名姓,得到了主上大人的“特别”对待,自觉作为审神者大人这一段时间守卫者的加州清光,立时就想起了自己护卫的职责。在这个妖魔横行的世道,谁知道偶然遇见的行人的皮囊下,是不是潜藏着什么危险的魔怪?
白比丘尼也不介意,她甚至是冲着加州清光微微笑了一下,她是一个极美丽的女子,虽然是僧人装束,但意外地留了一头乌黑的长发,她的额发用束带往后绑住,一张年轻的面容上透出些薄红,五官精致秀美,双眼明亮,唇淡而薄,像是仕女画中走出的美人。她的笑容令加州清光有些不好意思地游移了一下眼神,虽然很快就重新转了回来,但尤可见他的“单纯”。
白比丘尼终于看向了计秋,虽然先前就有过猜测,但见到他具体的面容,白比丘尼还是怔了下,她忽然觉着自己或许应该更加郑重对待才是,想到这里,她垂下目光,又一次歉意道:“失礼了,不知道您是哪一位的殿下?”
加州清光疑惑地歪了歪头。计秋怀中的狐之助悄悄翻了个白眼。
计秋倒是不以为意,他随意地靠坐在马车车壁上,修长的五指在狐之助的毛皮中梳拢而过,他微微侧过脸来看着这位如此大胆猜测的比丘尼,莹润的肤色犹如象牙般细腻,黝黑的双眸却又是如此幽深与沉重,他的年纪没有令他沾染上任何的轻浮,反倒是透体而出的神异令人不敢直视。他轻易就否决了白比丘尼的恭称:“我可不是哪位的神明。”
白比丘尼面上微笑不变,态度却更为恭谨起来,她敛了敛自己过长的衣袖,躬身行礼道:“是我冒犯了,不该询问您的名讳。”
“我不喜误会。”计秋淡笑了一下,他唤她的名号:“白比丘尼,可不是占卜看出不出来的存在,都是和那座高天原上的神明有关联的。你游历了这个世间已有数百年,岂不知这人间,诡奇者众,千奇百象有之,非全知者,怎敢以自身经验来判定未知?”
白比丘尼沉默了一刹,她也没有为自己做出那样的判断辩解,只是改变了自己的姿态,以一种后学者的态度回复道:“受教了。”
她正在进行一次长途的艰苦的修行,行走在大地上,呼吸着凡尘的气息,感应着大地的灵性,以人身沟通天地,以此来达到生生不息的境界。她之所以会唤住这辆突然出现的马车,也是处在那种状态的她给自身发出的感应,那一瞬间的灵感,像是羽毛的柔软尾巴骚扰而过,轻飘飘的,像是浮光掠影闪过,犹如错觉。
白比丘尼并非常人,她没有将之忽略过去。她极敏锐地抓住了这一闪而过的灵机。然后,她就察觉到了这辆牛车的本质,是来源于阴阳道术的造就,还有那位车夫,这样毫无异常,类于血肉真躯的造诣,她存于世间漫漫时光中,从未见过这等没有瑕疵的作品,几乎与真人无异!
这不是人间可以有的水准!
她又瞥了眼加州清光,对方付丧神的身份也没有隐瞒过去,如此神性的利器,由不得白比丘尼如此郑重对待,她之前的所问,是一种做足了姿态的试探,面对摸不清的高位存在,多礼是一种非常好的应对。
这一点,或许计秋看出来了,或许他也没有看出。但既然没有恼怒的样子,也就说明自己没有冒犯到他,白比丘尼默默想到。时间让这位过去懵懂的渔村的少女成长了太多,成为了一种迥异于她从前的存在。
“我此之来,是想要向这位大人您寻找方法,”白比丘尼也不隐瞒,坦然向计秋问策起来:“在下的占卜技能虽并非次次灵验,但也总是会在几次中有所收获。卜卦告诉我,我所受到的诅咒,会在几十年后,得到某位命定之人的拔除,但是今日……”
她抬起头来,黑色的坚毅的瞳仁里闪过莹绿色的光,像是郁积了不知道多久,显得既沉郁又奇诡,她语句极为清晰道:“我的卜象中,不论是您,还是这位付丧神的存在,都是一片空白的存在。超脱了命运的摆布,也当有超凡脱俗的手段。一想到这里,其实在下就已经心情激动到想要颤抖,如此迫不及待地喊住了您,也是在这种心情驱使下的冒昧之举,永生的诅咒在我的身体里已经沉淀得太久了,已经成了一种无论如何也不想与之共生的‘毒’,不知大人您可有救我?”
计秋静静地听着这一切,他身边的加州清光有些惊奇地听着这一切,像是没有办法理解为何有人会将长生称之为“毒”,但不知为何,他心中毫无预兆地想起了自己过去模糊的记忆,那充斥着离别与悲伤的过往,于是,在那一瞬间,他像是明白了白比丘尼的平静面容下的疲惫。
这是只有人类才会拥有的烦恼。狐之助在计秋怀里默默不出声。你看看天上地下的鬼与神,又有哪一个,会因为时光的流逝,而想要结束自己亘古的生命?哀婉人间凄苦,悲春伤秋,神不是没有这样的感情,但祂们得情而忘情,就像是风吹拂过岩石,海涤荡过沙滩,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使之深刻入骨的,只有人类。
也只有人类。
计秋没有去询问白比丘尼,是否知晓,这世间有那么多的人类贪生畏死,为了长久的生命,愿意放弃许许多多的东西,愿意伤害以往珍之重之的亲朋。他当然知道,已经看遍了这世界几百年,白比丘尼早已比起世间绝大多数人都要来得通透,追寻死亡久久不可得的她到了现在也仍然没有疯狂,她也要比世间绝大多数人要来得坚强。
他也没有劝慰白比丘尼继续安然地生活下去,他从前的世界有一个教派有一句鼓励生活的教义,叫做“仙道贵生”,讲的是对道的尊重,也是对于生命的尊重。但是计秋不一样,他更加尊重生命自身内心深处的真实意愿——既然白比丘尼追求死亡,那他就赐予对方死亡。
“你的夙愿,我将会为你达成。”计秋抬起白比丘尼的下颌,笑容中泛出冰冷的意味。
如果他是神,也当是位冷酷可怕的“邪神”。
白比丘尼却热泪盈眶,她从座位上走下,五体投地,僧衣拂过车壁,深深拜伏下去。
“感谢您的慈悲。”这位女子泣音道。
她于岁月之中走走停停了不知道多久,得以在今时今日得到这样的承诺,发自内心的,她由衷生出了不尽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