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纸上频频报道炮台公园区的地基不稳,公寓楼将要倒塌。灾难发生时几乎所有的信息都是负面的,媒体还夸大其词,搞得曲哲一家惶惶不可终日。办公室塌了,家再塌了的话就真是一无所有了。
坏消息一个月以后才平息下来,一些居民不得不永久地离开这里。留在那里的人是少数,这些少数人也是在50天以后才被允许迁回去。他们每个人都至少一个半月被迫离家住到外面,从住高档公寓到流离失所,反差太大,尤其是心理脆弱的人。创伤是长久的。
“9?11”后,唯唯容易动怒,而以前大部分时间里她是一个听话的孩子。
她们的学校离世贸大楼的废墟太近,校舍被救援人员征用占去了,一时清理不出来,她们只好到很远一个学校上课。每天在路上要多走近一个多小时。
世贸大楼倒塌又造成附近的交通瘫痪。本来世贸大楼的地下是个交通的枢纽,曼哈顿的五条地铁站在这里汇集,还有通往新泽西的地下火车和上面的轮渡。废墟像一个动脉被割断的巨大伤口,横在他们一家南来北往的路上,无论去哪里都得绕行。唯唯的钢琴课受到影响最大。
她的钢琴课是在曼哈顿的上城,平时坐六号线地铁,用一个小时就能到达。后来要花两个小时,来回就半天了。纽约法律规定12岁以下的小孩不能自己待在家中,更不能让他们单独出行,一定要大人陪同。大人陪着半天上一次钢琴课,时间浪费太多,曲哲因此给她换了一个钢琴老师。
新的钢琴老师是住在他们同层的邻居,一个白俄罗斯的中年妇女。如果跟她学习的话,不仅省了来回四个小时的路上时间,连在她教钢琴的一个小时内杭湛都可以呆在家里干自己的事,不用陪在那里,这对他们来说节省的是整整5个小时的时间。
曲哲侧面打听了她的背景,知道这是一个很严厉的中年老师,教钢琴几十年了。白俄罗斯人钢琴水平普遍很高,小的时候家庭状况好的人都有音乐的熏陶,而且他们作风严谨,名声在外。教钢琴的群体中白俄罗斯人往往是口碑甚好的一群人,就像消费品中的精品一样。
以前曲哲之所以没有找她,是觉得她们的价格太高。唯唯的老师价格只是她的一半,那是一个不错的来自中国的音乐学院的学生,一个年轻小伙子,他教钢琴的水平应该还不错,更重要的是他态度很好,会和孩子打成一片,逗孩子开心,唯唯很喜欢他。
曲哲当然愿意和钢琴老师保持良好的关系。因为只有唯唯喜欢,她学起来才有兴趣。钢琴练习曲是很枯燥的,要一遍一遍地弹,重复每个音节。如果一个曲子弹不出来,唯唯就很恼火,有时会向爸爸大声抱怨,曲哲就得安慰她、鼓励她,有时还要威胁一下。
唯唯的悟性好,她对新事物的理解力一般不会有问题,同龄孩子会的东西她都能很快学会。用她老师的话来说,她学习上没有困难。以前在法国的钢琴老师也是一个白俄罗斯人,在分手的时候特意向曲哲表示,希望唯唯能够继续学下去,因为她会成为一个很好的钢琴演奏者。她特地跟曲哲夫妇说了教唯唯的体会:
“唯唯如果没弄懂,就会说没懂,那我会给她留点时间,在一旁等她,直到她理解了为止。而她一旦说懂了,那就是真的懂了,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曲子也弹出来了。”
曲哲始终记得钢琴老师对女儿的评价,对白俄罗斯教师心存好感,况且纽约白俄罗斯的邻居曾经主动找上门过。她听到房间里的钢琴声,特意敲门致意,夸奖唯唯弹得好,问是在哪个学校学习,然后表示她自己也带学生。曲哲征求过一个刚送女儿跟她学习,从她房间里出来的一个中年男子,咨询他对钢琴老师的印象。男子毫不迟疑地说:
“噢,这是一个优秀的钢琴老师,只是严厉了一些。”
他那句话使曲哲坚定了信心:他需要的是一个好老师,而在唯唯那个年纪,严师出高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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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曲哲没想到唯唯对换钢琴老师的反应非常强烈。她开始试图让爸爸改变主意,不要换老师。后来见商量不行,就开始耍脾气,曲哲还要哄她,跟她解释大人的难处。但小孩子的心理是不同的。她已经把原来的钢琴老师当成了朋友,凭空扯断了友谊是不能接受的,尤其是童年的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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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节:偷看唯唯的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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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哲开始不知道自己的错误有多大,以为孩子都是猫一天狗一天的,今天这样,明天那样,隔两天就好了,直到有一天他看到唯唯写的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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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爸爸逼迫下,不得已跟这个俄罗斯妇女上了几堂课后,唯唯用英语写了一篇日记,发泄了自己对新老师的不满。那篇日记写道:
“这个自以为是的老女人,以为她什么都懂,教训我时嘴里还散发着臭气,我弹琴只好屏着呼吸。她还用那双老手硬把我的手从琴键上拿开,全不顾我的感觉。”
那篇日记写了将近一页纸,唯唯用尽她那个年纪的小孩所知道的恶毒语言来挖苦那个倒霉的白俄罗斯女人。她才刚上小学三年级。
那是一篇声讨老师的檄文,也借机对爸爸发泄不满。曲哲震惊地看了好几遍并将其珍藏起来,他吃惊唯唯的愤怒居然那么强烈,也很得意自己女儿有那么好的文笔,仅仅几行字,一个活脱脱、固执的老女人形象跃然纸上。
曲哲小学时也曾经给他的语文老师写过长信,谈古论今,暗示老师应该尊重儿童的感觉。但他写那信时是五年级,比唯唯大了两岁,而且是在全中文教育的中国,唯唯在家里讲中文,以前上学讲法文,来美国只有一年多,这篇用英文写的檄文比曲哲那时的看上去精彩多了。
那天晚上唯唯睡着的时候,曲哲坐在床边,抚摸着唯唯露在外面的小手,闻着她头上孩子特有的香气,想着钢琴雪白键盘上一个小女孩和一个老女人的手,那反差一定是大。当你讨厌一个人的时候,连他身上的味道都烦。曲哲暗想唯唯的嗅觉和狗一样灵敏,自己和这位女老师谈过多次,从来没闻到她身上有什么特殊的味道。屏住呼吸弹琴的感觉他更没有了,从小他就是一个乐盲。
但那段时间足足有三个月,直到最后家庭解体。唯唯在那段时间时常地向爸爸示威,也容易急躁。一不高兴,拒绝按爸爸的意思做事时,她就会说:
“就因为你给我换了钢琴老师。”
唯唯的说法越来越荒诞,连自己剩饭和起床晚了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都能扯上白俄罗斯女人。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她犯错误,就是因为爸爸换钢琴老师的缘故。后来连曲哲都有点这么认为了。
每个钢琴老师都有自己的教法和习惯,白俄罗斯邻居常年教学,对此相当清楚,和她学就得按她的办,以前的毛病就得改掉,对学生的指法要求更严厉。她多次纠正唯唯的指法,搞得唯唯很不高兴,毕竟她练的也是老师教的,为什么到了新老师的眼里就不对了,她一时搞不明白。
唯唯的示威持续了两个多月。曲哲也没有往心理因素上想,更没有想到和“9?11”有什么关联。他只隐约觉得家里的两个女人气都很大,杭湛是上厕所困难憋的,和自己没什么大关联。唯唯则是让白俄罗斯妇女的气味憋的,自己有点逃不脱干系。不管怎么说,毕竟是自己把她们带到了纽约——这个由天堂变成地狱的城市。
灾区的人搬回家不久,美国救援机构就派了一辆心理医生咨询车来到他们住的炮台公园区,每天停在那,为大家提供免费咨询。
曲哲以前对心理医生没什么接触,只知道他们是一些被称作医生,却不做手术,爱讲话,却说起来与常人没有两样的那些人。在西方人的文学作品和好莱坞的电影中,心理医生要么被描写成是一群挖空心思问病人隐私,引起病人痛苦回忆的那帮人,要么就用无聊的问题耗时间赚别人的钱。反正心理医生对曲哲来说可有可无。
咨询是免费的而曲哲是最看不得资源被浪费的,无论是自然资源还是人力资源。每天看见心理咨询流动车孤零零地停在那里时,曲哲就感到惋惜。于是他将杭湛和唯唯都赶到了那个车上,曲哲觉得“9?11”创伤让她们心情急躁,自己劝说的效力不高,找心理医生开导开导她们,也顺便看看这些医生关心哪些人类问题。
唯唯是曲哲带着去的,面对的心理医生是一个年轻的白人女孩,看上去不到30岁,在学校里正在读研究生,经验不多,又很腼腆。曲哲和绝大多数被咨询的人都比她有生活的经验,谈话就显得很平淡。女医生的问题既不多也不深刻,其实在谈话大部分时间内,她是在听曲哲的讲述。后来她才告诉听病人的申诉其实是她的主要工作,许多人把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