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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部分(第1页)

人心本自具天良,片语转移内助强;

端的妻贤夫少祸,人间难觅此红妆。

绍闻直向门首来唤王中。王中认得少主人声音,急忙披衣靸鞋开了门。绍闻见了便道:“从前的话儿休提,都是我一向年轻,干的不是事。你如今还回咱家,我已改志了。把昨日我赶你两口子出门的话,大家都忘了罢。”王中道:“相公改志,才不负大爷的苦心。我如何肯不回去。”绍闻又愧又喜,转身而归。又回首道:“今早就在家吃饭,不用迟疑。”王中道:“相公吩咐的是。”

王中回房,将话学与赵大儿,督促大儿起身。赵大儿道:“你回去我不回去。人有脸树有皮,前日赶出来,磕头乱央不肯收下,今日得不的一声儿,又回去了。不说在别人脸上不好看,叫人在厨房里也难见老樊们。”王中道:“你说的也是人情。但大相公既能改志,且亲自来叫,不回去是万使不的哩。”

赵大儿道:“这小妮子与兴官相公耍惯了,昨日去后门上寻兴官相公去,门限子高,过不去,急的怪叫喊。奶奶见了,一声儿没言语,我抱回来了。你看不见,奶奶的意思,也嫌你性子太直,不会委曲奉承人。万一进去再不各起来,再赶出来,一发不好看。”话犹未完,绍闻又至院中,道:“你大婶子就知道大儿不肯骤然回去,又催我来叫你两口子来。再不回去,你大婶子与冰梅就齐来了。”赵大儿本是爱敬慧娘的,一听此言,便道:“谁说不回去?俺如今正收拾哩。”绍闻向王中道:“你先跟我回去,叫他慢慢收拾。”

王中跟着绍闻,进了后门,过楼院,一直到前厅,进了东套房。绍闻道:“话不用重说。我如今同着大爷的灵柩只说改志,永不被这伙人再牵扯。”王中道:“相公改志还不算迟。但如今该怎的呢。”绍闻道:“大爷归天时节,说了八个字,‘用心读书,亲近正人。”我如今只遵着这话就是了。”王中道:“其实我这几天替咱家前后打算,想了四个要紧的字,只是‘割产还债’,再无别法。相公细想。”绍闻道:“割产二字如何行得?你大爷去世不久,我就弃产业,脸上委实不好看。”

王中道:“相公要妆大爷门面,只在读书不读书,不在弃产不弃产。况且行息之债是擎不住的,看着三分行息没啥关系,其实长的最快。往往人家被这因循不肯还债,其先说弃产不好看,后来想着弃产时,却又不够了。如今咱有近两千两行息银子,咱的来路抵不住利钱,将来如何结局?休看那客伙们每日爷长爷短,相处的极厚,他们俱是钱上取齐的,动了算盘时,一丝一毫不肯让人。只是咱家现有肥产厚业,所以他们还讲个相与,其实山、陕、江、浙,他们抛父母、撇妻子,只来河南相与人么?他山、陕、江、浙,难说没有个姑表弟兄、姐夫、妹丈,难说没有个南村北院东邻西舍,一定要拣咱河南人,且一定要寻咱祥符县的人,才相与如意么?不过是在财神爷银锞儿上取齐。如今咱该把煤炭厂房子或当铺房子,相公写出两张文券,我慢慢寻个售主,成了交,还这宗利息银子。连当铺宋爷那宗尾欠,也清白了他。相公请个先生用心念书,咱这日子儿还不吃大亏。久后也像娄宅的少爷榜上有名,也不枉大爷归天时一片的萦记。”绍闻道:“你说的是。但当店那宗银子,我已还过了。”王中道:“是那一宗银子还他。”绍闻道:“我在张宅赢了一百多两,前日与宋绍祁饯行时,天平兑与他了,只欠五两来往。”王中道:“天呀!张宅里那有相公赢的钱!当日他家老太爷做了两任官,传到这少爷手里,没几年便输个差不多了。所以满街都叫他没星秤。当日人哄他,今日他哄人。休说相公不该赌,休说相公不该在他家赌,只赢这钱大出奇了。或者有强似相公的好家儿,把相公放松了一步。若不然定是与相公一个甜头儿,一本万利的出着,后来陆续的还他。”绍闻见王中说的话,中了昨日的窾窍,想了一想,说:“你说的很是。我也不管他甜头不甜头,我只是永不去他家,便了事一宗。”

王中道:“相公不但他家不可去,总是连夏鼎这一干人,都丢开手才是。只以请先生读书为主,养正邪自退。”绍闻道:“如今已到后半年,怎的请先生?二自今以后,打算一个正经有德行的先生,明春请下。”王中道:“眼下呢?”绍闻道:“收拾碧草轩,我每日看书。”王中道:“不用收拾后书房。不如把大门锁了,相公就在阎相公账房里看书,叫德喜儿、双庆儿伺候。相公是改志的人,每日在大爷灵前来往几遭,一发心头有个警教。待来春请下先生,再收拾后园上学。”绍闻道:“也是。”这一场话,主仆商量的果然如铜帮铁底相似。德喜儿请用早饭,大家回后宅去了。赵大儿已收拾好,抱着小女儿回到家里。正是:

忠仆用心本苦哉,纵然百折并无回。

漫嫌小说没关系,写出纯臣样子来。

吃饭之后,王中安排德喜、双庆打扫客厅东套房,并阎相公旧日账房。绍闻整理书帙,坐下读书。一连半月不曾出门。

慧娘心中暗喜。王氏亦对冰梅夸道:“王中果然有个道理。”

王中又讨了卖市房文券二纸,自寻主儿,以图楚结息债。但急切不得有兑主儿。

且说绍闻一日在案上抄写经书,只见双庆儿拿了一个白筒丹签,内边一个双红单帖。抽出一看,上面写着:“翌日煮茗候叙”,下边写的“张绳祖拜订”,旁一行八个小字:“巳刻早降,恕不再速”。绍闻暗笑道:“果然!”因向书架上取了一个红束,拈笔在手,写了辞帖。吩咐双庆几句话,叫拿帖随来人上张宅去辞。

双庆儿跟来人到了张宅,张绳祖与王紫泥二人,桌上放着两个小酱菜碟儿,一壶烧刀子,在那里小酌。双庆将帖儿放在桌上,说道:“俺家大相公多拜张大爷,本该讨扰,争乃家有个紧事,万不能来。多拜张大爷休要见怪。”王紫泥笑道:“何如?”张绳祖道:“让管家南屋里吃茶。”双庆儿道:“我不吃茶。”一溜烟儿跑了。

王紫泥道:“嘻,你请的客呢?依我说,管老九那个孩子,少调失教,横跳黄河竖跳井,是任意的。谭学生是个有来历的人家,况且满脸书气,他还有些父执正人,不如那一时就宰了,他来也罢,不来也罢。至于管家、鲍家两个赢了也来,输了也来。你偏不吃现成饭,却把一百银子送与谭家。到如今背着篙赶船,人说你是没星秤,你近来连秤杆子也没了。”张绳祖道:“呸!你不说罢。你那时怕考四等,连一夜赌也像牵驴上桥一般。不是我牵的紧,你只怕连管老九那几两银子,还没福贝青哩。昨日考了个三等前截儿五十一名,你就上落起我老张来。咱两个击个掌儿,看谭家这宗银子走了么?说起你的赌,还没我断赌遭数多哩。”立起身来,走向门前叫了假李逵来说道:“你去瘟神庙邪街,作速把兔儿丝叫来。他若不来,就说我要薅他那秧子哩。”

假李逵去不多时,夏逢若已跟的来了。进门来,看见张绳祖、王紫泥便哈哈笑道:“妙呀!你两个有什么厮咬的事儿,请我逢老与您泼水解围呢。”王紫泥道:“豆地里有片兔儿丝,叫你割了,俺好放鹰,拿个老黄脚哩。”张绳祖道:“坐下说正经话罢。”夏鼎坐下。张绳祖道:“长话短说,你与谭学生是同盟兄弟,他赢了俺一百多银子,原来是俺要赢管老九,放松与他赢的。我明日请他来赌一赌儿,这不是他的辞帖,竟是不来了。你与他是同盟兄弟,便宜邀他。你但能邀的他来,不论俺或输或赢,只见他一面,就与你十两银子。”夏鼎道:“论起俺香火之情,本不该干这事。只是他近来待我不值,我少不得借花献佛。但只是这十两头,不许撒赖。”张绳祖道:“撒赖就是个狗弟子孩儿。你如今就去。”夏鼎道:“我如今去就是。”王紫泥笑道:“一对儿糊涂混帐鬼。他辞了明日席,帖子已是送来了,就是他想来,也还得几天,没有辞明日席,今日却来的理。真真是我前日的场中文章落脚,‘岂不戛戛乎难之哉’。夏逢若道:“我要是宗师,定要考你个四等。他辞的是明日席,难说就不许今日亲来面辞么?我见了他,掉我这三寸不烂之舌,管保顺手牵羊,叫你们瓮中捉鳖。只是那十两头不许撒赖。”张绳祖道:“哄人只哄一遭,谭家那山厚着哩,难说我只请他一遭么?你放心,俺在这等着哩。”夏鼎起身道:“你不送我,我如今就去弄的他来。”张绳祖道:“岂有不送之理。”夏鼎道:“不用送。”张绳祖道:“用军之地。”王紫泥笑道:“得了头功,重重的有赏。”夏逢若也回头笑道:“军中无戏言。”果然摇摇摆摆上萧墙街来生发谭绍闻来了。

正是:

从来比匪定招殃,直如手探沸釜汤。

强盗心肝娼妇嘴,专寻面软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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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盛希侨骄态疏盟友 谭绍闻正言拒匪人

却说夏逢若在张绳祖、王紫泥面前夸下海口,要招致谭绍闻,此非是显自己能干,全是十两银子的鼓动。一直向萧墙街来。到了后门胡同口,方走得一步,只见王中拿着一条棍儿,恨恨说道:“好贼狗**的,往那的去!”这夏鼎贼心胆虚,猛可的吓了一跳,不觉的立住了脚。及见了南墙根一只小黄狗儿,负痛夹尾汪汪的叫着往东跑去,方晓得王中是打狗的。其实王中本来无心,也不曾看见夏鼎。这夏鼎心头小鹿就乱撞起来。

慢慢的走进谭宅后园,只见碧草轩槅子锁着,欲寻邓祥问问,也不见影儿。只得潜步回来,又到前街。见前门也闭着,少不得坐在姚杏庵药铺柜台外边,说道:“我取味药儿。”姚杏庵送了一杯茶,说道:“取出方儿好攒。”夏鼎道:“只要金银花五钱。”姚杏庵道:“就不要些群药儿。”夏鼎道:“贱内胳膊上肿了一个无名肿毒,取些金银花儿煎煎吃,好消那肿。”姚杏庵道:“既是无名肿毒,这一昧怕不济。外科上有现成官方儿,攒一剂吃,不拘已成形,未成形,管保无事。”

夏鼎道:“贱内旧日每患此病时,只这一昧就好,如今还是这一味罢。”姚杏庵只得解开金银花包子,撮了一大把,说道:“这五钱还多些。”用纸包了,递与夏鼎。夏鼎接了,哈哈笑道:“这也不成一个主顾儿,竟是不曾带的钱来,上了账,改日送来罢。”姚杏庵道:“一两个钱的东西,小铺也还送得起,上什么账。只要嫂夫人贵恙痊可。”夏鼎起身拱手笑道:“先谢吉言。”又坐下道:“茶再讨一杯吃。”姚杏庵又送过一杯。

夏鼎一手接茶,一手指着谭宅大门说道:“谭相公在家么?”

姚杏庵道:“他也别的没处去,自然是在家的。”夏鼎道:“既然在家,怎么把大门闭着。”姚杏庵道:“这门闭着好几日了,通没见开。”夏鼎道:“我有一句紧要的话儿与他说,借重贵铺使个人儿叫他一声。”姚杏庵道:“俺虽是对门,却不甚来往。只因他先君有病,分明是董橘泉误投补剂,我后来用大承气汤还下不过来,不知那个狗杂种风言风语,说是我治死了。你想我若治死人,我良心怎过得去,如何能对门开铺子?各人无亏心处,任他风浪起,只一个不听,便清白了。这几年各人干各人的事,年节间彼此连个拜帖也不投。尊驾既有要紧的事,尊驾自去叫去。况且尊驾在谭宅来往是极熟的,我岂没见么?不妨自己叫一声儿。”原来夏鼎被王中打狗一句把胆输了,不敢叫门,只得说道:“只是一句淡话,改日说罢。”起身就走。拱手道:“改日送钱来。”姚杏庵道:“何足介意。我不送你罢。”

夏鼎一别而去,心中好不怅然。转街过巷,见人家墙上有个孔穴,抬起手来,将金银花包儿,塞在墙孔里面。一径来到张宅。这张绳祖与王紫泥两个,下象棋等着。夏鼎进的门来,把手一张,说道:“偏不凑巧,我到了萧墙街,只见谭宅后门套着一辆车,恰好谭贤弟要上车出门,见了我,邀我到后书房少坐,我说:‘你忙着哩,我走罢。’他再三不肯,说:‘夏哥到此,必有事故。”我问他出门做什么,他说他老师娄进士指日上山东武城县上任,他去送行。我说:‘你既然忙着,你就去罢,这也是极正经事。’他仍叫卸车,说不去了。我再三不肯,订下有话改日再说。”王紫泥道:“呸!一派胡说!我昨日在文昌巷董舍亲家赴席,娄进士去拜孔副榜。满席上都说,娄进士是馆陶知县,难说他令徒说成了武城么?”夏鼎急口道:“是馆陶,是馆陶,我一时记错了。”张绳祖道:“娄进士既然拜客,也该与我个帖儿,我们旧家子弟,安知门生故旧没有个照应?”王紫泥道:“前日董舍亲也是这样说哩,席上人也就有许多的谈驳。说娄进土只拜了几家儿,真正良己中了进士,儿子中了乡试,也成了门户人家,也就该阔大起来,谁知道改不尽庄农气味,还是拘拘挛挛的。”张绳祖道:“凭是怎么说,到底我们旧家少不了一个帖儿。现今先祖蔚县门生耿世升,在东昌府做知府哩。总是小家儿人家初发,还不知这官场中椒料儿,全凭着声气相通,扯捞的官场中都有线索,才是做官的规矩。闲话也不说他。只是谭相公下文张本是怎么的?老夏,你休丢了这十两银。况且不止十两。”夏鼎道:“不难,不难,我高低叫他上钩就是,只是迟早不定。现今日已过午,吃了饭我再慢图。”张绳祖道:“无功之人,那有饭吃。依我说,大家开了交罢。”夏鼎道:“难说连老泥也不给一顿饭吃么?”王紫泥道:“他摆下席,我也不扰他。咱们每日在一搭儿,若无事就吃,也不是个常法。果然有了赌时,三天五天,杀鸡买鱼割肉打酒,那就全不论了。咱一同去罢。”夏鼎只得随着王紫泥走讫。正是:小人同利便为朋,镇日逐膻又附腥,若是一时无进奉,何妨刻下水遭萍。

却说夏鼎不曾招致得谭绍闻来,张绳祖连饭也不给吃,心中好生不快。但见绍闻一面,便可得银十两,如何肯轻易放下这个主顾。自此以后,连日又上萧墙街几回。不知绍闻但在前院看书,后门不出。前门紧闭,若走的遭数多了,也觉姚杏庵眼中不好看像。

一日,在后门上撞见双庆儿,问道:“你家大相公好儿时不曾出门,每日在家做啥哩?你对说我在此,等说句要紧话。”

双庆儿道:“今早上文昌巷孔爷家去,回来时我对说就是。”

夏鼎得了此信,径上文昌巷来。却又不敢上孔耘轩家去,只得在巷口一个酒铺内,吃了一瓶酒,又买了些下酒的小东西儿,当做午饭。单等谭绍闻回来,为要路之计。

不多一时,只见孔耘轩兄弟二人送女婿出来,耘轩候乘,绍闻辞不敢当。上的车来,垂了纱月布帘。夏鼎急急开发了酒资,方出馆门,只见王中在车旁跟着,少不得退回。”竟是邪不胜正,不觉馁缩了。

夏鼎闷闷而归。夜间仔细打算:“我不如另寻一个门路,邀他一话,再订后会。”猛然想起盛希侨,“我何不怂恿盛公子请我们同盟一会,座间面言,必然不好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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