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马寺长乐监官署在固原。下辖有四个牧监,一个种马厂。各牧监的牧场、营房、马圈沿华川河谷络绎分布。
肖立广读完平凉马医馆后就被分派到固原的长乐监,现如今任长乐监监正,统辖一千多牧军,近一万多匹军马。长乐监在固原城里的官署有营舍几十间,防卫、畜牧、医保、后勤、仓储一应俱全。
喻本元遵从父亲的吩咐,本想亲自到长乐监与肖立广商议安顿沈家之事,但因在外巡医无法脱身,就写信给肖立广,交代沈家是自己六安老家乡亲,沈旭与自己弟弟情同手足,期望他能妥善安置一家人。
肖立广接到信后自然极为重视。待解送人员到衙署交接时,肖立广亲自见了沈家人。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一家人只有一个尚未成年的沈旭,其余竟是一帮连哭带叫的婆姨和娃娃。
他直接问沈旭:沈续粱,原名沈旭?是你吗?官函上是七人,你们怎么只有五个人?
沈旭现已直接更名为沈续粱,他低头缓缓答道:我是沈续粱。原本我二哥也和我们一起来的,但路上染了风寒,到了平凉病重无法上路,官家不让耽搁,就留下家仆何叔照顾,现在只有我们母子及嫂嫂先来了。沈旭虽然稚气未脱,但经过这一路的遭遇,已然变得镇定而沉稳。
病得很重吗?肖立广关切地问道。
嗯。二哥原本身子就弱,因家里变故,在解押的路上就生了病。沈续粱没有抬头。
嗨呀。你这年纪也太小了呀,这能干啥呢?肖立广挠着头直犯愁。
大人,我已经十六了,什么都做得。沈续粱抬起头有些紧张。
肖立广忍不住笑了。这让他忽然想起了八九年前自己刚到平凉苑马寺防疫局时见到的胡叶尔。当时的胡叶尔也是这般白净稚嫩但又强装老成。肖立广心里忽然有一丝伤感。
肖立广郑重其事地看着沈续粱交代道:是这,你本元大哥是我的好兄弟,他特意把你托付给我,今后这里就是你们的家。养马放牧是个体力活,辛苦活。你年纪尚轻,又识文断字,我把你安排到配种厂,那里是繁殖马匹的地方。你去那儿学一学育种技术,不用外出放牧。那边也有营房,你就带着全家都住到那边去,也好照应。我们这个地方不比你们应天府,夏天凉快冬天冷。你们南方人来到我们这地方得慢慢适应这里的环境和生活习惯。但是有一条,亲戚归亲戚,朋友归朋友,踏踏实实做事,一切都好说。不论何种理由如果偷偷跑了,就只能按朝廷律令惩处,谁也帮不了你们。
沈续粱听后眼中流露出一股倔强。大人,我身为男儿,既不会自污,也不会苟且,虽是恩军,但只要能安身立命,奉养恩亲,必会遵奉朝廷法令,不会做辱没祖宗之事。
肖立广没想到这个小小少年竟有如此心性,心中不由感慨。随后他亲自带着沈续粱一家来到配种厂。
姜头儿,这是新来的,叫沈续粱,六安人氏,本元医师的老乡。肖立广冲着一位皮肤黝黑,身材矮胖,一脸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吩咐道。
啊呀,天子脚下来的?来头不小啊。这黑胖子看着肖立广调侃道。
你少在这里给我磨牙!肖立广走到姜头儿跟前,压低声音说道:不瞒你说,他父亲在应天府任上犯了死罪,殃及家人。但这孩子和娘亲都干干净净。读书人家子弟,我把他交给你,给我好好带。少了一根毫毛,我要碾了你这老骨头。
呵呵呵,看把你娃能的!不过还没见过你对谁这么上心过。放心吧。姜头儿笑着答道。
嗨呀,这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婆姨娃子一堆。这样,在营房里好好挑两间屋子叫他们住下。口粮先按一个军士配发。肖立广交代道。
吆,这大小五六口子,一个人的口粮哪里够呀?姜头儿斜着眼看着肖立广。
不够的我回头再想办法。他家还有两个男人现在耽搁在平凉府没过来。都来了,口粮基本上就没问题了。其他的事回头慢慢再说。你也替我多操操心,别让那些个兵痞子祸害人。还是那句话,这家人少了一根汗毛,我就碾了你这把老骨头。肖立广恶狠狠地叮嘱道。
姜头儿很快找人在营房的家属区打扫出了两间房。指着一个看热闹的孩子说:全子,去把你妈叫来,帮着这家娘们儿收拾。
看着这低矮的土坯房子,沈家人彻底松了口气,这比他们这几个月来转换的官府羁押房已经不知好了多少倍了。麻埠的沈宅已是旧梦。在这里,房间虽然低矮,但是安宁、干燥、洁净的空气,已经让他们对今后的生活燃起了一丝丝希望。
沈续粱和二嫂把简单的随身行李一件件搬进屋里。肖立广远远地看着这个眉眼俊俏,皮肤白皙的女人,虽然很少抬起头来,但不停忙碌的身影却像一道细细的秋风从他心头漫过。眼前这一家人,虽说经历了这一路风尘,各个都显得瘦弱、单薄,但神态和举止却与本地人截然不同。官宦人家怎落得这般田地?肖立广心里闪过一阵儿痛惜。
每年二月到六月,是配种厂最繁忙的时候。母马的发情期主要集中在这几个月,是配种的时节。配种厂现在正缺人手,姜头儿等肖立广一走就招呼沈续粱:以后你就跟着我,给我当徒弟,叫你干啥你干啥,机灵点儿。不管你以前是老爷还是少爷,在这儿都不管球用,老老实实把手里的活儿干好,你一家人才能吃上饭。跟我走吧!
沈续粱跟着姜头走进配种厂,一股混杂着尿骚的怪味儿扑面而来。虽然这几个月和家人们辗转
于各地的羁押监所,对各种腥臭味已习以为常,但还是被这里的味道熏得干呕。
姜头儿看到沈续粱的这个样子,忍不住笑骂:生瓜蛋子!以后得天天闻着这个味儿吃喝拉撒,别跟个娘们儿似的。
有三四个人围着几匹马吆吆喝喝往围栏里赶。他们只是扫了一眼进来的姜头儿,一句话没有只管忙活自己的事情。
你先在这里看着,看看他们都在干啥。姜头儿说着扔下沈续粱和那几个人去赶马。
沈续粱看着他们把马赶进围栏里。他只是看到这些马在不安分地走来走去,或相互间闻来闻去,或用头互相磨蹭。赶马的几个人各自默默散开,走出马棚。姜头儿走进马棚角落的一间小屋,沈续粱也跟过去。
在这儿等着吧。让它们自己找自己的相好儿去。他随手从墙上挂着的几件围裙里抽出一件扔给沈续粱。然后点上烟袋坐在堆着铺盖卷儿的炕沿上抽烟。
配种的时候,咱白天晚上都得守在这里。一批接着一批让它们配种,你得看着,得让每匹马都配上,还不能伤着。得让公马和母马上四五次才行。一两袋烟的功夫就得出去看一看。但也不能总在那里盯着。你十几了?找婆姨没有?姜头儿自说自话地扯闲话。
沈续粱的脑子里有些乱,他既没有看明白刚才的人和马在干什么?也没有听明白此时姜头儿说话的意思。只是懵懵懂懂胡乱应付着。
走,出去看看。姜头儿收起烟袋往外走。
沈续粱又跟着姜头儿到围栏那边去。他远远看见有一匹马几乎是用两条后腿直立着站起来,两条前腿抱趴在另一匹马的身上不停地在原地打转转。姜头儿走了两步又站住远远地看。
咦,这几个货倒都不是孬种,这么快就完事儿了。刘麻子,刘麻子进来清洗。他冲着棚外面大声吆喝。
外面的人进来把围栏里的马用马笼头拴好,抬过来一个大木桶,用抹布沾了木桶里的水清洗马的屁股、肚子,然后又打开围栏,赶着马出了棚。
好好分群,再瞎了眼把公马分到母马群里今天就不要吃饭!姜头儿又冲刘麻子吆喝。
一直到天黑,尽管只是在旁边看着,偶尔帮着抬一抬木桶,倒倒水,沈续粱已经头晕眼花了。他只记得进来出去了几群马,有多少匹。吃饭的时候姜头儿问他,他随口就说出来,姜头儿竟然说:好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