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的!”我说,“如果你不老实点儿的话,我永远都弄不好!”
我们站在厨房的窗户旁边,灼人的阳光照在我的脸上。她的头发如此耀眼,让我很难看清楚。
“把头往前低一下……”
咔嚓,咔嚓,我把她两边残留的头发都剪齐了。我花了三天时间去劝说她,她才同意让我给她把头发修剪一下。事实上,我们正等着埃迪和丽莎那天下午过来,这才是她让我替她剪头发的原因。熬过三天之后,她才重新恢复过来。
不过在我这褐发碧眼的人看来,她的短发感觉好极了。这也是一种恩赐。我的手指间夹着她的一绺头发,就像是修剪成熟的麦秆一样。当然,她的脸色不是太好,但是我确信,只要稍微化妆一下,就会让她焕发出光彩。我应该准备潘趣酒了,我告诉她不必担心。那些从城里来的人,脸上总是像死人一样苍白。
我猜得没错,埃迪又换了一辆新车,这是一辆顶篷可以折叠的橘红色轿车,不过他们一路上饱尝了许多灰尘的苦头,看上去他们就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一样。丽莎从汽车上跳下来。
“噢,亲爱的,你把头发剪了?这样感觉太棒了!”
我们一边谈话,一边喝潘趣酒,不是我吹牛,这玩意儿酒劲够猛的。丽莎想去洗个澡,于是姑娘们端起酒杯钻进浴室里去了。埃迪用手拍了一下我的大腿。
“嘿,你这坏小子,见到你太高兴了!”他说。
“我也是……”我说。
他点了点头,又向四周环顾了一下。
“没错,士别三日,我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我去给邦果开了一个罐头。埃迪和丽莎的出现,让我得以放松一下神经。我确实需要放松一下了。在这三天当中,我一直在不停地问自己,今后我们还能在一起过下去吗,我能否让她重新振作起来,引领着她一步步走向光明呢?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我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到这件事上了。我拼命地战斗着,像一个极端分子似的;我能看出她到底陷得多深,这是人们难以想象的程度,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奇思妙想,能让我们摆脱困境;也不知道会有何等神奇的潮水,把我们冲到海滩上。我现在很疲惫。经过这样的磨炼之后,在我看来,启开一个狗粮罐头,差不多跟撬开一个保险柜一样费劲。喝下两杯潘趣酒之后,我开始走向光明。我聆听着从浴室中传来的姑娘们的笑声,一切都变得近乎完美了。
当重逢的欢乐逐渐平息的时候,埃迪和我开始行动起来了。姑娘们更愿意在家里度过第一个夜晚,所以我们需要去买些吃的东西,必须在路过鲍勃家时停一下,去向他借一个床垫和一个有中国特色的轻巧的屏风。五味酒差不多快要喝光了,当我们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外面吹着轻柔的风,如果能把那些愚蠢的念头,全都从心底驱散的话,我就会感到非常惬意了。我明白自己无能为力,也许这就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一点儿差异吧。然而我不停地对自己说,最近发生的事情,它给我们带来的痛苦是截然不同的。对我来说,痛苦的感觉有点抽象。似乎在我的喉咙里憋着一口气,始终咽不下去。
于是我们去鲍勃家借来了床垫和屏风,回来的时候,我们把它拖到路边的人行道上,不过运送这玩意儿太费劲了,把我们累得气喘吁吁的,里面的弹簧颠簸得嗡嗡直响,最麻烦的是,我们不能把这可恶的家伙在路上拖着走,必须把它抬起来。与它相比,屏风却轻得像一根羽毛似的。
我们把它搬到楼上的时候,累得喘不过气来。姑娘们看到这种场面,笑得前仰后合。当我缓过气来的时候,觉得酒劲儿开始上来了,全身的血液急速地流淌着。这种感觉没什么不好,这是最近三天以来,我的身体第一次完全恢复知觉。姑娘们列出一个清单,我们又跑下去买东西了。
我们一到镇上,马上就办妥了。汽车的后备厢里塞得满满的,最后,当我们从一家糕点铺走出来的时候,每个人手里各拎着一盒蛋糕。这时,有一个人朝埃迪走来,他伸出胳膊和埃迪拥抱了一下。我模模糊糊地记起来了,参加葬礼的那天见过他。他和我握了握手,他的个子很矮,看上去岁数不小了,身体似乎还很强壮。我有意走得远一点,让他们单独聊一会儿。我仰望着天上的星星,抽了一支烟。我偶尔能听到他们说的一两句话。从谈话中发现,这家伙不想让我们马上回家,他坚持要让埃迪去看看他新建的训练场,就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他觉得我们不可能连五分钟时间都抽不出来。
“我们要去干什么呢?”我问埃迪。
“不要多问啦,你们跟我走吧!”那家伙笑着说。
我们把蛋糕放进后备厢里。“我不好推辞,”埃迪对我说,“我认识他至少有二十年了。当时我经常帮助他组织一些小型的拳击比赛,我们在一起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日子,那时他的头发还没有白呢。”我对埃迪说,“我完全可以理解,再说现在时间还不算晚呢,而且我根本没感到厌烦,确实没有。”我们把后备厢盖关上,然后就跟着那家伙一起走了,我们开着车子从街角拐过去。
这是一座小型的训练场,里面能闻到一种皮革和汗水混杂的气味儿。两个小伙子正在进行拳击训练。我们可以听到手套击打在皮肤上,发出一些砰砰的响声,以及淋浴的哗哗流水声。老家伙把我们领到一个吧台的后面。他从里面取出了三瓶汽水。他的眼睛里似乎要漾出气泡儿来了。
“埃迪,你觉得这里怎么样?”他问。
埃迪轻轻地用拳头在老家伙的下巴上蹭了一下:
“不错,我觉得你把这儿管理得井井有条……”
“穿绿色短裤的那个是乔·阿提拉,”老家伙接着说,“他是这里的后起之秀。最近这几天,你也许会听到关于他的轰动新闻……这小子很有前途……你看他浑身是劲儿……”
他用手比划着,朝埃迪的肚子上打出一记右钩拳。我慢慢地跟不上他们谈话的思路了。我一边喝着汽水,一边观看乔·阿提拉在他的陪练对手,一个穿着红色运动裤、年龄稍大的选手身上演练着拳击技巧。他像个火车头似的,向年长的选手发起一连串的攻击,那小子在手套后面来回躲闪着,嘴里不停地嘟囔着,好样的,乔,接着再来,很好,就这么打。乔尽可能像他要求的那样去做。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种场面非常着迷,我的大脑兴奋起来了。我走到围绳边上,我对拳击一窍不通,虽然从前我看过一两场拳击比赛,但是从没发生过兴趣。记得有一次,别人的血还溅在我的裤子上呢。但是,当我看到那个年龄稍大的选手,被一阵雨点般的组合拳击中的时候,我像吸毒的家伙那样吐出了舌头。我只看见拳击手套闪烁着亮光,像一支支离弦的箭一样,我什么都不去想了。
当乔完成一个回合训练的时候,埃迪和他的朋友走到我身边。我身上开始冒汗了,我揪住了埃迪的衣角儿。
“听我说,埃迪,这就是我一生的梦想!戴上手套,登上拳击台,假装与一个职业拳手对打,哪怕只有一分钟呢!”
在场所有的人都笑了,其中乔笑得最厉害。我仍然在坚持,我对他们说,就当是朋友之间随便玩玩,只是为了消遣一下,如果这辈子不能尝试一次,我真会觉得死不瞑目的。埃迪挠了一下脑袋。
“你是认真的吗?没有开玩笑吧……”
我摇了摇头,咬紧了嘴唇。埃迪把脸转向了他的老朋友。
“好吧,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看这件事能给安排一下吗?”
老家伙扭过头去看着乔:
“乔,你觉得怎么样?你还能再坚持一会儿吗?”
乔的笑声让我联想到一棵大树从山坡上滚下来,不过我当时太兴奋了,所以并没有太在意。周围灯光的照耀下,我有点儿眼花,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乔紧紧地抓住围绳,朝我使了个眼色:
“好吧,为什么不呢?只来一个回合,大家乐一下吧……”
就在这时,我心里突然害怕起来,几乎全身都在发抖。最奇怪的是,我开始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然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走到一块空旷的地方。我的脑子进行最后的挣扎,在一阵狂乱中开始胡说,它做出一些危险的举动,试图要把我彻底摧毁。它对我说,不要这样做,虽然这件事发生的机会只有百万分之一,但是最终还是发生了,死亡也许正在拳击场上等着你呢,乔也许会把你的脑袋拧下来的。在酒精的帮助下,我感到自己进入病态的疯狂中,令人惊骇地纵身一跃,跳进一片阴暗而冰冷的湖水中。我对这里太熟悉了,每次都是如出一辙。所有的焦虑都在撕扯着我,恐惧、黑暗、疯狂、死亡,总之是一片狼藉。像这样的恐怖时刻,会时不时地突然降临到你头上。但是对我来说,这一点儿都不新鲜,最终我找到了解决的办法。我费了很大劲儿,才弯下腰够到了鞋带,我在心里对自己说,热爱死亡吧,热爱死亡吧,爱上你的死亡吧!
在我的努力下,这个办法非常奏效。我重新浮出水面,其他的人都在谈论着什么,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我的恐惧。那个穿红色运动裤的人帮我穿上衣服,我穿上一条白短裤,我的脑子已经屈服了。我登上了拳击场。乔·阿提拉亲切地朝我微笑着。
“你对这行当懂得一些吗?”他问。
“不,”我说,“这是我第一次戴上拳击手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