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环阿姨却抹着泪说:“我八岁就被卖到老爷家,连自己家乡在哪都忘了。虽配过人,但丈夫儿子都早亡,我现在孤身一人,就算赎身,能到哪去?怕是只能睡大街了!夫人行行好,就留着我吧,我吃得不多,什么都能干……”
说着说着又要下跪。吓得林玉婵赶紧不提这茬。
这属于“历史遗留问题”,还真不能一刀切。她在大清朝也苟了一年多,已经学会调整自己的底线。
并不是所有奴婢都像她林玉婵这样,整天琢磨烧自己的卖身契。
丫环自幼服侍人,已经适应不了正常的社会家庭生活。若是强行赶她离开,就像强行给女子放脚,只会给她带来痛苦。
算了,就当请个家政阿姨吧,外包一下家务。
丫环姓周,林玉婵叫她周姨。周姨干活质量一般,做事习惯性磨蹭,优点是听话,衣裳让洗几遍洗几遍,充分满足了林玉婵那以大清标准看来近似洁癖的卫生要求。
不过以周姨的工作速度,也只能洗洗衣裳被褥,其余的贴身内务,还是林玉婵亲力亲为。
除了周姨,虹口分号暂时只她一个光杆司令。林玉婵将铺盖行李搬来,每天亲自看店。
但两寡妇的石库门廉租房也一时没退。一是那里租金便宜,她现在完全能负担;二是那房间里已经成了样品实验品堆积地,一时半会清理不出来。
容闳另派几个总号的伙计过去,帮她忙活了三五天,做好了基本的布置装修。
还好容闳处置及时,把“常保罗离职”这件风波掐灭在萌芽里,免得这些伙计对林玉婵有成见。大家只道是容老板突然开窍,终于嗅到了金钱之香,打算捋起袖子大干一场,这才开的分号。因此来帮忙的时候也是喜气洋洋,跟林玉婵有说有笑的。
“小囡,”跑街的老刘问,“这里就你一人,不怕?”
林玉婵心想周姨也是人呀,面上笑道:“锁具是西洋进口的,巡捕房、左邻右舍都打点好了,而且……”
她瞥一眼门口那隐秘的双铜钱标志。
而且有天地会两广分舵亲自罩着。这就不足为外人道啦。
“……而且我会看情况,慢慢招点帮工。男的就算了,刘叔,你们若认识有妇人愿意来跟我做生意的,我给你们介绍费。”
老刘笑道:“这个却难。就算是新派人家的妇人,也不是人人都如你一般大方呀——行,我帮你留意便是。”
说是“大方”,其实就是脸皮厚。林玉婵厚着脸皮,把这话当夸奖听了,招待伙计们一顿饭。
虹口分号选了个黄道吉日开张,按照习俗,放一场鞭炮,一群友商和容闳的友人都来捧场,就算正式营业。
容闳打着精神,喜气洋洋地招待来宾。林玉婵作为二股东,很低调地坐在花园里喝茶吹风,不时安排点杂务,并不出去抢风头。
枪打出头鸟,女人出资开商行已是特立独行,就不上赶着给上海人民送谈资了。
她的首要目的是赚钱。这才是该抓的主要矛盾。
她没身份没背景,商人重利,一般也不会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不过还是偶尔有客人过来,带着猎奇的眼神跟她打招呼:“哟,苏夫人,这么年轻,女中豪杰,哈哈……在下某某,这厢有礼。”
没办法,租界开店得手续齐全,光注册登记就跑了好几趟,身份文件用了七八次,她就成了板上钉钉的“苏林氏”,简称苏夫人。
……不过也好。寡妇做生意尚且属于“少见”,但也有先例,《聊斋》和各种小说笔记里都有寡妇经商理财,供儿子考上状元的美谈;而未婚姑娘要是敢抛头露面去经商,分分钟被热心爷叔报官教做人。
林玉婵做戏做全套,只好也礼节性地向这位“某某”万福行礼,心里暗叫不好:“……他刚才说他叫什么来着?”
没记住……
不料这位某某先生竟是热情得很,双手笼在袖子里,问完了籍贯问家世,又问她和容闳的关系,又问她“亡夫”是做什么的……
“原来苏夫人秉承先夫遗志,亲自出面经商,果然是沪上少见的豪爽奇女子。”某某先生热情地围在她身边,朝她上下打量,“膝下可有嗣子,传承香火么?”
林玉婵一瞬间别扭,摇摇头。
“哎呀呀,女流弱质,没有当家主心骨,想必也受了不少委屈。唉,真是红颜薄命哪。可怜,可叹!”
林玉婵觉得这位某某先生未免有点话多,脸上那几块肌肉盛不下丰沛的情感,导致他的语气十分可笑,像个浮夸的戏精。虽然他样子还算齐整,但让人生不出好感。
不过……大喜的开业日子,这人又是容闳朋友,也不能太怠慢了。
她笑了笑,问:“瞧我多失礼,还未请问,先生您是做何生意的,又是怎么跟容先生相识的呢?”
她这“转移话题大法”,十次里有九次管用,偶尔对苏敏官失效。
可是今日,某某先生竟然没被她带歪,呵呵笑着敷衍两句,依旧把话题转回她身上。
“夫人,”他忽然放低声,有些紧张地捋着自己油亮的辫子,“在下先妻已死多年,只有几个丑妾,倒都是爱闲谈爱搓麻的。夫人初来上海,若委屈寂寞时,欢迎来敝处做客,推两场牌,热闹热闹,免得一人冷清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