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排油画中,唯有一个难看的空隙,豁牙漏齿,缺了一幅。
金能亨经理拄着手杖,望着那空荡荡的画框,嘴角浮起一道冷酷的微笑。
那是他来华以来,唯一一次被中国商人摆了一道。明明已经协同整个上海的欧美商行一同杯葛,眼看就要把那个觊觎蒸汽轮船的中国佬挤兑得破产。却被他绝处逢生,反戈一击,洋商还没反应过来,广东号已然被他拆分变卖,成为露娜。
金能亨气得在办公室里暴走,手杖乱砸一气。尽管他当时尚且保留一丝理智,选了幅最便宜的油画下手,但事后计算损失,也颇为后悔,决心控制一下自己的脾气。
不过现在,他刚刚得到线人报知,说义兴船运的苏老板已经悄悄回了上海,眼下正在仁济医院动手术——金能亨感觉心中畅快,狠狠出了口恶气。
为了给旗昌洋行的新组轮船公司铺路,他暗地里派人勾结当地土匪,协议分赃,袭击义兴船队。
虽然没能让整个船队折戟沉沙,但也让义兴大大出血,沉了两艘船,毁了不少货。
金能亨经理闻讯大悦,连带着平日里跟他竞争激烈的洋人“友商”,此刻同仇敌忾,都等着看笑话。
轮船首航受挫,衰意不言自明。这个不自量力的华人船主,趁早滚回家去种地。
中国的江,中国的海,岂能脱离文明白种人的掌控。
中国人乖乖给他们开开船,扫扫甲板,他们也会慷慨赏口饭吃。要是敢动歪脑筋,帝国主义的铁拳向来百战百胜。
啵的一声,秘书开了一瓶香槟,倒一杯泡沫四溢的酒液,递给金能亨经理。
金能亨笑容满面,从金黄的酒液里看到自己鹰钩鼻的倒影。
“敬美丽的东方巴黎。”
“敬美丽的东方巴黎。”秘书和几个办事员轻声学舌,干了这杯酒。
当然,这杯酒具体为什么喝,几个人是哑巴吃馄饨,心里有数。
金能亨笑问:“他报案了吗?”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用细讲。
果然,秘书心领神会,笑道:“工部局没听到消息。看来他是准备打碎牙齿肚里咽了。”
华人船行本小利薄,业务单一,从来无力和洋商资本家抗衡。金能亨自早就断定,纵然苏敏官猜到幕后主使,也绝不敢闹大。
他笑一笑,又觉遗憾。义兴要是真报案,那才精彩呢。他那些精英律师朋友也不是吃白饭的。
有人敲门。通译递上来一张皱巴巴宣纸,上面都是中文,英文翻译附在后面。
金能亨拿起来,先看了标题:
“义兴船行货运保险条款细则”。
是从某个华商那里搞到的副本。原件保密,但有钱什么买不到。
金能亨冷笑。这义兴船行独出心裁,居然学洋商,办什么“航运保险”。这下更热闹,赔也赔死他。
他拿起“保险条款”细细看。越看越惊讶。
行文措辞竟然十分缜密,一点也不像中国人的“模糊就是美”的风格。
条款约定,如果是因为战乱等不可抗力,可以拒绝赔付。
金能亨叫来通译,劈头就问:“这里的‘战乱’什么意思?黑帮土匪袭击,算战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