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官少爷,”林玉婵突然开口,问:“你知不知道,上海可有棉花方面的专家?——嗯,比如,可以鉴定棉花质量的权威人士?”
苏敏官还在笑着问周浦镇那家潮州凉果铺,冷不丁被她问了一句,愣了一下,才摇头。
“我不懂棉花,但各行都差不多。专家都被各大商铺聘走了,都各有立场,谈不上权威。”
林玉婵点点头,继续失望。
她本来想的是,如果能找到一个中立裁判——比如,某个棉花方面的老专家,出具客观的鉴定报告,就可以打破郑观应的话术陷阱,让他无法钻空子。
苏敏官看他一眼,低声问:“宝顺洋行的买办,广东人,姓郑?”
这人的猜心术又进一步。居然能猜到她心里想着谁。
林玉婵忽地睁大眼睛,小声说:“不会也是咱同乡会的吧?”
苏敏官摇摇头:“接触过。不是一路人。”
林玉婵想想也是。郑观应现在年幼无知,一心赚钱,帮着洋人盘剥百姓;可他晚年跟清政府关系密切,又是捐官又是办实业,还是维新派的精神领袖之一。
人生智慧满满,才不会跟反贼扯上关系呢。
“不过……”苏敏官忽然又想起什么,放下碗,饮一大口茶,叫她:“阿妹,跟我来。两位阿姐失陪。茶具茶叶在橱柜,随便取。”
林玉婵起身跟上。反正她也吃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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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两道门,回到义兴,上三楼,来到苏敏官的卧室,钥匙开门。
她撇嘴。义兴已打烊,伙计大多收工。这次倒不怕人瞧见。
她视死如归地跟进去。
小少爷并没有趁机吃豆腐,而是径直开了一个带锁的小抽屉,轻轻捧出一副地图小册子。
“记得这个吗?”
义兴柜台夹层里发现的、十年前小刀会的势力地图。
很详尽,街道水道均标示完整。和现在的上海行政区划稍有出入,但相差不大。
苏敏官让她坐在书桌旁,地图摊开,自己撑在她身后,一根手指慢慢在地图上滑动。
“看上海县城……花衣街,小南门,董家渡路,王家码头……”
他专注时,不设伪装,嗓音温柔,念几个地名,都让人脸红耳热。
林玉婵背后感到他的体温,努力将目光聚焦在他指尖,看到一行褪色的小字。
“花衣公所……”她惊喜回头,对上那双漆黑的眼睛,“这是棉花行业工会?”
有行业工会,就可能有统一的质量标准!
“现在没听说过,”苏敏官道,“大约也是小刀会占城期间毁掉的。不过……”
他轻轻揭过地图一页。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记录了商铺和个人的名称——都是曾经对洪门友好的势力,可以响应江浙分舵的揭竿而起。
这些陈年旧地址,当初在柜台夹层里发现时,作为一个资深合格的反贼,本该一把火烧掉。
但苏敏官也不是什么正经反贼,一念之差,把它留下了。
对生意人来说,人脉信息比什么都要紧。他也自信能将这些东西保护好,决不让无干之人看到。
林玉婵将煤油灯移近一些,仔细分辨。
“啊……这几个人,都在花衣公所挂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