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冷笑:“你可以叫巡捕来抓我。汉口有租界,有工部局法庭。”
维克多赶紧回头堆笑:“林小姐,你不要把我想那么坏嘛。打是亲骂是爱,我懂我懂。”
笑话。赫德给海关职员开高薪,就是让他们专心工作,不许随便搞副业。真为这点风月之事闹起来,丢人现眼不说,维克多可舍不得砸饭碗。
当然啦,也因为林小姐凶也凶得可爱。换个面目可憎的中国男人跟他动手,维克多早把他送监狱去了。
林玉婵警告:“以后再当众离我六英寸以内,我还打。”
“好好好,以后我一定会确保周围没人再跟你亲热。”
林玉婵不跟他杠,挑了个长相不太凶的俄商,礼貌说道:“汉口茶商不欢迎你们使用机器。诸位最好想个办法,跟他们和平相处,这生意才能做得下去。不然,就算你们动用武力和特权,此处的民风诸位也领略到了,不会让你们安心赚钱的。”
俄商叽里咕噜,不太懂英文。维克多摇摇头,不计前嫌地当起了翻译。
“李维诺夫先生,我的远房表亲,”他最后说,“来汉口投资茶厂,雇佣中国人,慷慨发薪水,不知当地人有什么不满意。”
林玉婵失笑。“懦夫”在这儿呢。
她快速思忖。当地人认为“机器坏风水”,当然是无稽之谈。全汉口怕是没几部蒸汽机,传统中国人警惕一切陌生事物,自然对此没好感。
观念不是朝夕之间扭转的。往后几十年,修铁路、架电线的时候,民间依然阻力重重。
但今日……如果能让这些茶叶公所的老板们和平退兵,不再到处朝洋人扔水产,汉口也许就不会那么严格警戒了吧?
她想了想,对维克多道:“我能进去看看他们的机器吗?”
俄商李维诺夫身材高大,穿着至少三层棉衣,戴了厚厚的毛毡帽子,围着羊毛围巾,只露半个脸,手套厚似熊掌。本来是个壮硕威猛好男儿,生生把自己裹成一只北极熊。
这北极熊还一点不安分。在武汉冬季的冷风下,不住缩脖跺脚,十分给战斗民族丢脸。
毡帽和围巾之间露出一双粗犷的、警觉的眼睛。这双眼睛大概从没近距离见过中国女人,将林玉婵细细打量好久。
一个单薄清瘦的东方女孩,小得像西伯利亚森林里的松鼠,本来他是不屑一顾的。但她寥寥几句话,居然说得这帮愚昧中国人走了一多半,口舌之利超乎想象。李维诺夫猜测,难道是个喜欢穿便装探访民间的贵族小姐么?
而且还敢随便打他们外国人!维克多居然忍了!
李维诺夫深知在东方社会,人情和关系的重要性。那个包裹得厚厚的大脑袋点了一点,毛熊般的眼睛里露出友好的目光。
“请。”
“慢着……”维克多在后头追,有气无力地解释,“她就是个做生意的……是你的竞争对手,别轻易让……”
小裙子一闪。林玉婵抓紧时间,已经溜进“顺丰砖茶厂”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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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寻常茶厂作坊不一样。这俄国砖茶厂内,没有那些零碎的加工器具。中央三台硕大的西洋机械,是最显眼的设备。
几十个中国工人坐在角落里。外面有人闹事,他们乐得停工,一边抽烟一边闲聊,姿态很是中立。
林玉婵仔细打量这些机械:倒不是炒茶的,而是蒸汽水压机,将碎茶压成块状,制作成茶砖和茶饼——正是俄国人喜欢的样式。
这个李维诺夫倒是很会追赶时代潮流,来到原产地附近设立加工厂,然后直接出口俄国。还设计出了高效率的蒸汽机。林玉婵粗略毛估估,按照这些蒸汽水压机的效率和耗能,每担茶的加工运输费,总共不过六七两银子的成本,比她的“博雅俄国专供”还更低两成。
她忽然转向李维诺夫,笑问:“这样加工出的茶砖,运到圣彼得堡,每担至少可以卖到两百卢布吧?——嗯,我算算,约莫一百一十两白银?”
李维诺夫一怔,不由点点头。
他来中国做那第一个吃螃蟹的加工商,原本就打算赚暴利的。没想到来了没几个月,这利润空间已经被人估了出来。
林玉婵悄悄伸手入包,摸到笔记本和铅笔,盲记下了这些数字。
汉口茶商扬言要砸了俄商的机器,理由是坏风水,证据是自从俄商前来设厂,中国人的茶叶都卖不出去了。
她现在算清楚了。这只是表象,并非本质。
这件事的主要矛盾在于,李维诺夫使用蒸汽机疯狂输出,加上作为洋商,本身拥有各种税收和运输上的特权,因此成本上大大低于传统华商。
导致他来汉之后,当地茶叶供给急剧增加,需求短时内不变。汉口是中俄万里茶道之始,买方大多是俄人,自然会青睐质优价廉、而且还是自家同胞的李维诺夫。
汉口茶商们无端业务缩减,能不生气么。
臭鱼烂虾算是很礼貌的。要是他们学某些美国轮船公司,直接朝竞争对手雇凶开炮,李维诺夫眼下怕是一头死熊了。
林玉婵上上下下观察着蒸汽水压机。李维诺夫在一旁等得焦躁,通过维克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