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不能怪他。十三行倒了,红顶商人叱咤国际商海的时代一去不返。他这种时代的弃儿,除了到昔日的竞争对手家混口饭吃,又能做何营生呢?
她自以为窥透了他的苦衷,真心安慰道:“你不用管别人的看法,只要自己瞧得起自己就行……”
“阿妹,”苏敏官忽然焦躁起来,戴上凉帽遮住脸,沉闷地说:“我不需要你的建议,唔该。”
林玉婵:“……”
不过是礼节性聊天,怎么还炸毛了呢?
还这么中二的警告?
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苏敏官这人,于人情上十分淡漠,和谁都不愿深交。他唯一卸下心防的时刻,是当日在乱葬岗,他以为自己在和一个死人聊天。
及至发现这“死人”居然活了,想来他也颇为后悔,从此跟她刻意保持距离,避免任何抒情和交心。
当初自己出钱赎他,他放着个救命之恩不兑现,第一反应是记账还钱;和红姑也一样,看似一团和气,实则心中泾渭分明,不愿和她有半点人情相欠。
还有那个莫名其妙的“一年一次善事”的人生准则,看似荒诞,其实可能帮他避过了不少人生陷阱。
她想,还真是适合做生意的性格……
她忽然想起来今日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忙道:“你别走,茶叶炒好了,掌柜的让我拿给你看一下!”
说着怀里一摸,糟糕,空的。
早就不知被洋水手踢到哪儿去了。
苏敏官回头,一脸奚落地断定:“你就是来找红姑蹭饭的。”
林玉婵火急火燎地在地上找。半天,尘土里扒拉出几根烧焦的茶叶,还泛着火药的硫磺味道。
她举着两根焦黑的茶叶杆,赔笑:“敏官少爷,你给鉴定一下质量?”
苏敏官无奈:“你也太敷衍了吧?叫你们掌柜的再送一罐来。”
林玉婵抿嘴不言。别的通事伙计办砸了事,顶多是扣工钱、挨嘴巴。而她呢,一个小小错处,都能让王全重新生出买卖人口的念头。
她公事公办地说:“德丰行的信誉担保,这茶绝对不会差了。您要是真有意买,我可以跟您一唱一和,帮着把价格谈低点。”
苏敏官大概从来没见过这么吃里扒外的伙计,有些费解地打量了一下她,说:“要是我不同意呢?你有什么办法?”
林玉婵苦笑:“那您就是成心给我找罪受了。我没办法,只能受着。”
广州洋行的商人们,从初出茅庐的伙计到老奸巨猾的掌柜,无一不看重一个“利”字。若她面前站的是别的客户,林玉婵是万不敢这么直接卖惨,亮自己的底牌。
但她隐约总有种感觉,苏敏官不是一般的商人。
商人哪有使枪使这么利索的?
他,有侠气。
但苏敏官的下一句话就把林玉婵眼里的大侠滤镜打得粉碎。他笑了,睫毛一闪,仿佛跟她摒弃前嫌,温柔地问:“价格能谈多低?”
林玉婵立刻回到讨价还价模式,利索地说:“不能打包票,但我尽力。”
他淡淡道:“那就是敷衍我了。”
说毕,推门往外走,高声叫道:“红姑,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