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来了,去年海关公开招标茶叶供应商,那投标商里,似乎就有英国宝顺!
吟梅先生不是还夸她吗,“……小囡不错。比得上昨天来找我的那家了……英国宝顺,老牌洋行了……那个买办小伙子很利落的,答出我一道数列题呢……”
是他是他就是他!
她无意间把大佬给截胡了!
做出数列题也不管用啊!
当初郑观应在博雅门口,第一次见到林玉婵时,尚不知此事;但一个女子合伙人必定令人印象深刻。他事后一定做过调查,弄清楚她林姑娘到底是干嘛的。
难怪今日一认出她来,那脸就一直臭着,估计要不是身体孱弱,又不想以男欺女,恨不得给她一拳。
林玉婵心里狂笑,脸上还得装平静,灿烂笑道:“今年未必啦。咱们的竞争对手换人了。告诉你也无妨——广州德丰行,独门炒茶秘方,英国人的最爱。他们……”
提供一点消息,反正不费她钱。
郑观应却依旧油盐不进,转过身,自己研究棉铃,把她晾着。
哦,对了。他都说了,今年不管茶叶,管棉花。
大概是因为去年业绩没达标。
他话不讲两遍。
林玉婵有点气馁。
大佬心眼小,还记仇!
以后她还要在上海滩混呢,这仇决不能隔夜。
可是郑观应这个反派,攻略难度有点大……
譬如同样是少年奸商,苏敏官有时在她面前也客串反派,把她恨得牙痒痒。可苏少爷就算是反派,也是个十分有职业修养的话多反派。他怼人的时候,全方位多角度火力全开,能把对方说得一无是处、无地自容,甘愿金盆洗手退出江湖。
同时,也留给她胡搅蛮缠、据理力争的余地。
而郑观应……
好像从他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要钱似的。
他不怼人,他让人无话可怼。言语中找不到破绽。
林玉婵想了想,只能心平气和地说:“那么郑先生对本人的专业素质应该也心里有数。等收货季过,成品原棉的样品我会及时送到宝顺洋行,供你鉴定。棉货质量好,你的业绩也水涨船高不是?”
郑观应轻蔑地看她一眼,轻声道:“阴阳有道,我不和女商交易。”
这种腐朽的大清价值观现在根本伤不到她。林玉婵反而笑:“郑先生再激我,我可要去宝顺洋行应聘买办了。”
言外之意,茶叶竞标能赢你,买办职位也能替你。宝顺洋行收不收女的是另一回事。反正你打不过我。
郑观应自小是经商奇才,一路顺风顺水,见惯了别人对他好声好气。林玉婵发觉,跟他装孙子是没用的。
就算他满口阴阳周易,看起来随时都能退休养老,但……
弱冠之龄的年轻人,哪能没有点争强好胜之心。
果然,一瞬间,郑观应白皙的脸颊有点泛红,有点张口结舌,大概难以用寥寥数语怼回去。
林玉婵:“告辞,拜拜!莫忘记食午饭!”
她看到义兴的小船已经摇了回来,转身快步跑回,笑眯眯地迎接红姑念姑,和摇船大哥一起,舱里端出来温热的外卖饭食,铺块布,船里搬出碗筷,烧水烫过,坐在田垄上开始享用。
郑观应当然不用寒酸野餐。工头早就等在不远处,弯着腰,请他去旁边的凉棚里。棉田主人已经备好了一桌丰盛的农家乐。
他点点头,回头看了看这一群奇怪的女客,入了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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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边各自填肚子。郑观应这边还得应酬谈话,接收那棉田地主的花式彩虹屁。等他初步签了订单,带着酒意走出凉棚之后,那边野餐的几位已经收摊,正在油布上摊了瓜子零嘴,一边吃,一边叽叽喳喳的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