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内气压骤降,几个原本在闲谈欢笑的洋商凑了上来,面带不豫之色。
这些人,苏敏官也认得多半,都是上海领头洋行的经理大班,什么怡和、旗昌、宝顺……
今日这局,说到底都是金能亨攒起来的,夸口可以把那个油盐不进的义兴苏老板给弄过来,再找几个中国人买办花言巧语,压力之下,不愁他不低头。
到那时,接近一成的长江客运市场份额,就能重新回到洋人手里。
可是现在,买办都知难而退。这群不靠谱的中国人!
只能靠他们自己上了。
宝顺的颠地大班指指沙发,“苏先生,哈哈,久闻大名,未曾得见。不过以后你大概可以经常来这里喝酒了……坐。”
沙发上的西洋女郎咯咯娇笑,媚眼打量这个帅气的异族小伙,并不打算给中国人让位置。
那笑声撩得苏敏官心头毛躁一刻。他余光看座钟,九点半。
船里的姑娘应该等烦了吧?
但愿这些洋人可千万别啰嗦。
金能亨经理朝他挤出一个微笑,然后深深吸一口气。
苏敏官绝望地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果然,金能亨开始长篇大论。
“你的蒸汽轮船,我们旗昌洋行可以折价购买。”他财大气粗地说,“其余资产,随你处置。你要是想入股,我们也非常欢迎。你也看到了,半数的中国船主都已经选择了将资产寄托在外国洋行上,因为我们有更健全的法律和免于被清国官府随意盘剥的权利。这并不是卖国或软弱的表现,正相反,这是拥抱现代商业规则之举。如果你愿意,你依然可以管理你心爱的露娜——那原本是我们的密西西比号——而且会获得比以往多得多的收益,足以让你买下大宅和田产,娶它三五个如花似玉的妻子,或者做任何你喜欢的事业……”
金能亨的语气热情而诚挚,好像从未跟苏敏官、跟义兴船行有过任何龃龉,好像只是今天才认识这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出于英雄惜英雄的心态,打算不遗余力地提携他一把,让他从此进入人生的快速道。
其余几个洋商纷纷笑起来:“金能亨先生,你为什么要折价购买露娜?这艘船已经被改装得适合中国人出行,我们有理由认为它依旧保值。复源洋行愿意原价购买它。”
…………
苏敏官抿着茶,静静听着洋老爷们替他哄抬身价。
比起买办们的转弯抹角,洋大人的思路更加直接:给他一个镜花水月的虚幻美梦,让他觉得,如果空手走出这间洋楼,就等于错过了人生最大的机遇。
在滔滔不绝的听力轰炸中,他目光忽然低下三分,发现那个卷发娃娃脸的陪酒女郎,用折扇挡着面孔,一直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
苏敏官嘴角一翘,眼神朝娃娃脸女郎打招呼,口型说:“好无聊。”
女郎那弯弯的大眼睛带着明显的嬉笑之色,悄悄移开折扇,也露出涂了朱脂的红唇,口型回:“你一定很有钱。”
欢场女郎也分三六九等。像这种出身高贵的欧裔交际花,全上海也就那么三五个,只周旋于外国人之间。华人——即便是有钱有势的华人,从来不是她们的目标客户。谁敢接中国人的生意,哪怕只是同桌吃个饭,谁的身价就一落千丈。
其实反过来也一样。绝大多数大清国烟花女子都不会接待洋人,否则是自断活路。
所以今日在洋楼里见到苏敏官,西洋女郎也只是瞧个新鲜,觉得这人挺顺眼,挺有意思。
不然怎么这么多欧美大亨都围着他转呢?
苏敏官隔空跟女郎悄悄话。
——珍珠发夹很漂亮。法国货?
——噢,谢谢。这是来自一位体面绅士的礼物。
——多少钱?不贵的话,我想给我妹妹也买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