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才不是。”马克·吐温吐烟圈,“我是来给我的下一本讽刺小说找材料的。”
长官和市长齐声笑道:“能被您写进书里,我们十分荣幸。”
“等你们看过我的描写之后就不会这么认为了。”
马克·吐温笑嘻嘻地拔钢笔,在见证人一栏上签下自己的本名:SamuelLanghorneClemens。
“好啦,一切手续完成。”市长祝贺,“现在新娘可以戴上戒指了……如果有的话。”
想起来对方文化异俗,赶紧加上最后一句。
十九世纪的西方还没有交换戒指的婚俗,通常只是新娘一人戴婚戒。
对林玉婵来说当然无所谓。她笑道:“不用……”
她没说完。苏敏官忽然按住她的手,慢慢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什么东西。
她惊讶地接过那个八角形的皮质小盒子,拨开精致的黄铜扣。
苏敏官定定注视她,故作轻松的口气,说:“要做做全套。”
围观数人夸张地欢呼。
林玉婵屏着气,小心地捏出盒子里的戒指。黄金为底,虽然是西方的样式,但居然镶嵌着浅色翠玉,是完完全全的中式风格。
而那玉质温暖细腻,明显是多年贴身浸润,色泽纹路隐约眼熟。
林玉婵立刻认出来,是苏敏官一直佩在胸前的金镶玉长命锁。幼年时母亲给他挂上,是他从那个富贵的家里带出来的唯一一件值钱物品。在他孤身一人的日子里,这锁片为他挡过子弹,捱过拷打,渐渐的面目全非,直到彻底碎掉。
他的日子过得大起大落。几次狠心放手,丢弃已有的一切。唯独这枚伤痕累累的锁片,他已习惯了它的触感和温度,始终没有摘下过。
直到今天。
她忽然有些鼻酸,低下头,认真将戒指套在左手,凉凉的。轻轻一捏,软软的纯金戒身贴合手指,跟她合二为一。
中心那一小块完好的玉,被犹太匠人用雕宝石的工艺,琢成了戒指中心那一抹水滴形的绿,周围一圈细金,落在她白皙的手指上,犹如月夜星辉,焕发出久违的灿烂。
“时间仓促,我也不喜欢那些廉价的成品。”苏敏官轻声说,“找了个金匠,剩余的部分刚好能打个戒指。不值钱……反正只是过个瘾。好看吗?”
她点点头,忽然想,昨天大雪封路,他出门去找金匠?
她仰起脸,灿烂地一笑,大大方方吻他的脸颊。
“啧啧,多令人感动啊。”马克·吐温夸张地抽鼻子,“相信我,当我娶到莉薇以后才意识到我之前简直是白白浪费了三十年的时光。我应该一生下来就跟她结婚,而不是把光阴浪费在吮手指和弄湿尿布上……”
大作家对尿布有执念。林玉婵笑道:“不回去看看小苏西?”
“哦,对了!那么,拜拜。”
林玉婵大笑,谢过在场诸位,挽着苏敏官的手,一齐离开市政厅。
“证。”
市长黑着脸提醒。
她脸红到脖子,慌忙将花纹厚纸的结婚证明封入信封,收进包里。
把结婚证忘在办公桌上的新人,从这市政厅盖起来以后她大概是头一个……
苏敏官大大方方伸出胳膊,让她挽住。清新的北风吹拂她的头发。
软绵绵的冬日阳光,给路边未化的积雪披上一层暖色。教堂钟声融化在空气里。路边民宅里有人在拉手风琴,奏着殖民时期的古早民歌。
色泽明快的洋楼错落在道旁,院子门口竖着漆成黄色或绿色的信箱。胖胖的面包店老板叫卖新烤出的百吉饼,爱尔兰酒吧里的凳子朝上翻着,凳腿间嬉戏着两只小猫。小小的书店窗台上摆满蓝色花盆,橱窗里摆着《汤姆叔叔的小屋》。当地法院的围墙上贴着几张竞选广告。却被旁边一个印刷粗糙的巨大海报抢了风头。那海报上毫无花哨,只是手写着两个巨大的单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