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午很快过去。两人驾船回,沿途在村子里买点热饭菜,又在船上吃一顿商务午餐,然后按部就班,各回各家。至于早上那差点漂进太平洋的事故,谁都心照不宣地没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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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按时来到徐汇茶号,交接了新一批炒制出来的红茶,送到“弄堂阿姨包装作坊”里罐装。
“我一个女子,不便随身带大额财物。”她对毛掌柜说,“烦您派人到我的商号里去结,别忘了带交割收据。”
毛掌柜忙不迭答应:“应该的应该的。姑娘路上小心。”
毛掌柜和手下都忙,常常拖上十天半个月才去结款子,这就给她争取了十天半个月的多余现金流。聊胜于无。
离开前,门帘后面照例一双巴巴的大眼睛。毛顺娘朝她挤眉弄眼。
“来来,”林玉婵笑道:“请你去吃小笼包。”
这是两人的惯例。小笼包铺子里的小二都认识这俩姑娘了。今日客人少,免费送包间。
可这次毛顺娘却没胃口放开了吃。咬着筷子头,犹犹豫豫半天,忽然开口。
“林阿姐。”
林玉婵一看她这神色就知道有问题,和蔼地问:“做工时有困难了?”
“不是。”毛顺娘最近发育快,衣裳紧绷绷,她不自在地用手扯前襟,小声说,“你能不能跟我爹说……说件事……”
“嗯?”
林玉婵不解她意,咬开一个小笼包,等她继续说。
毛顺娘忽然脸红了,又忸怩好久,看看周围没人,才小声说:“我给你筛茶的工钱……你能不能跟我爹说一下,给我……给我留一点?一点就够了……”
林玉婵惊讶:“不是说好是你的嫁妆本么?”
“嫁妆”两个字又让毛顺娘脸红半天,连连打手势让她小声。
林玉婵当然也知道,她绕开法规雇佣童工,这工资不太会百分之百落在小囡手里,做家长的多半会抽成个大头。小头能拿出来给她当个零花,已经算是很理想。
没想到毛顺娘一说,她才知道,往日给她的工钱,让毛掌柜拿得一毛不剩!
“你别都给你爹呀,自己留着点!”她恨铁不成钢地教小囡学坏,“你长大了,要用钱的地方多了,就说——嗯,做衣服,买胭脂首饰,买绣活针线,逢年过节烧香拜佛,还有来月事的时候总得备点干净布料,喝点糖水——这些都要花钱,你随便编出点理由,你爹疼你,会一文钱不给?”
小囡听林玉婵大喇喇的说什么“月事”,觉得这姐姐简直是魔鬼,那脸烫得没法看,快埋到膝盖里去了,心里后悔干嘛要把她约出来聊这个。
“这个……不是这样的,我……”小囡声细如蚊子,嗫嚅道,“我哥哥要定亲,嫂子家是世家,财礼要得高,家里正凑钱,我爹就把我的工钱都拿去了——你说,我能拦着我哥哥娶亲吗?我心里是不太顺,但哥哥的事才是家里大事,我也不能说什么。但我……我真的想自己攒点钱,哪怕攒一点点……”
林玉婵脑海中闪过毛掌柜那个干净的、光溜溜的、时刻挂着笑容的脑袋,轻轻哼了一声。
“你爹还有茶号的股份呢,不缺你这几两银子。”她说,“股份舍不得卖,你的钱倒惦记得紧。况且嫂子过门以后,不会带嫁妆?”
毛顺娘也弄不清爽家里具体的经济状况,愣愣一点头,食不知味地吃小笼包,不小心蘸多了醋,酸成一团。
不过话说回来,按大清习俗,子女本人都是父母私产,想卖就卖;子女存点钱,父母想拿走就拿走,也不用什么理由。
毛顺娘最近自己挣钱,自信心不免直线上升,对着老爹底气足,难免会不服管。
毛掌柜大概想着,把她的财产收走,免得女孩子家太飘。
林玉婵问她:“你要攒钱做什么?”
“嫁妆。”小囡答得不假思索,这些话在她脑海里盘桓许久,今日终于和第二人说出来,她脸色渐红,声音愈小,但是口齿愈发清晰,“我小时候就许给应家哥哥,本来门当户对。但他爹去年做了上海县的师爷,我又在茶行里抛头露面,他娘话里话外就觉得我家配不上。唉,我那婆婆是个厉害人,我从小怕她。她说我年纪小,最近又在张罗应家哥哥找个丫环。这我倒不介意,但以后我若是真过门,若不带足额嫁妆,进了他家早晚是被欺负的命……”
林玉婵惊讶地看着毛顺娘那一对微厚的小嘴唇开开合合,有点不相信。
在她眼里,这不过还是个十四岁的、找个厕所都害羞的小女生,怎么说起嫁人经一套一套的,这些宅斗概念都是跟谁学的?
古人早熟,诚不我欺啊!
“打住。”她淡淡问,“一定要嫁人吗?我这边的活计要是荒了,我要收违约金的。”
毛顺娘忙道:“姐姐别生气,我爹疼我,不会让我太早出嫁,总要过了十六岁再说。不过他现在满心都是我哥的婚事,我偶尔一提嫁妆,他就说还早还早,茶号生意兴隆,他迟早发财……”
林玉婵面前的小笼包屉已经空了。她招招手,又叫一屉。
“小囡,我不明白,嫁人有什么好?你那么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