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屋子伙计本来就火烧眉毛,一看有人捣乱,更是疲于应付,当着洋大人官的面不敢发作,只能咬着牙低声驱赶:“走开走开,回去回去,莫污了大人的眼!”
林玉婵还没站稳,好几个人就变身跨栏健将,越过柜台来赶她。
倒不是怕她真捣乱,而是广州商行里向来没有用妹仔的习惯,从掌柜到苦力都是清一色的男丁。就像出海的渔船女人不准上,做正经生意的地方若是混进一个女人,是很晦气的。
只是这姓林的妹仔实在有用,掌柜的又赶她不走,只好恩准她留下。但她居然不知道避生人,还跑出来看热闹,太不懂规矩了。
赫德虽然研习中国文化,毕竟所知有限,不了解伙计们的心态,疑惑地问:“你们在干什么?这位女佣小姐说她能解释账本,你们为什么阻止她?”
这句话立竿见影,伙计们立时起了鸡皮疙瘩,生怕自己在官老爷面前惹上嫌疑,只好原地立定,吞吞吐吐地解释:“这个,她瞎说,您别当真,她怕是连字都不识……”
趁着这混乱当口,林玉婵已经捧着账本看上了。
伙计们瞠目结舌。她还真识字!
小女孩一张脸巴掌大,脸上神色倒是像模像样,跟他们在书院贡院见过的读书人差不多,小薄嘴唇微微开合,念着一串串数字,不像是瞎编。
——许是她那个大烟鬼爹教的。好歹曾是个读书人,教自家女儿写写自己名字,嫁人的时候提高身价,也属寻常。
但看她那认真的神色,文化程度显然远远高于“写自己名字”,不知在哪偷学的读写——伙计们想,这样不规矩的女人,要是遇上个古板些的官老爷,那是要立刻赶出堂去的。
可惜洋人官老爷没这觉悟,居然默许了,还丢过另一本账册去,提示:“这本似乎也有问题。”
林玉婵平时也留意王全和詹先生如何记账。也幸亏德丰行做的多是大宗生意,往来客人不多,因此账目并不繁琐,简洁轻便。
也幸亏他们没使用什么复杂的西式记账法,而是用汉字平铺直叙:“某日某人购茶叶若干担,作价……”
只是字迹颇为潦草,又为了节省时间,自创了许多缩写符号,一眼望去杂乱无章。
林玉婵切换到高考审题模式,快速浏览了几页,心想,似乎没有做假账的余地。
她抬头问赫德:“您哪里看不明白,我试着还原一下。”
旁边几个伙计也不拦她了,反倒后退几步,眼里闪着鄙夷而亢奋的光。
他们想:洋大人官老爷要大发雷霆了!这次看不好好治治她!最好拖到衙门里打一顿,看她以后还敢不敢多话!
但这个年轻的洋官老爷却没有如他们期待的那样“替天行道”,反倒仔细端详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妹仔,眉头拧了又拧,嘴唇动了动,现出疑惑的神色,却没说什么。
“你……”
洋人眼里的中国人都长得差不多。况且林玉婵样貌已经大变。赫德隐约觉得这姑娘眼熟,却又怕露怯认错。
“我就是您在教堂里帮过的那个病人。”林玉婵大大方方给他提醒,“我如今在德丰行里……帮工。”
含糊介绍一下自己的身份,也免得他刨根问底,尤其是别问她那二两银子怎么花了。
赫德“啊”了一声,回忆片刻,紧绷的脸上现出笑容。
小骗子。骗了牧师一点零钱。
还在教堂里大吃大喝。
冤家路窄,原来藏在这儿呢。
不过跟眼下这群缠夹不清的伙计相比,赫德觉得她格外顺眼。和狡猾相比,愚蠢更令人不能容忍。
“我就知道,我们会再见面的!”他打算好好给这些蠢伙计一个难堪,于是笑容满面地站起来,十分热情地托起她的手,看到了红润的指甲颜色,又拍拍她后脑勺,笑道,“我要回去告诉莫礼逊牧师。他一直念叨那个虔诚的姑娘去哪儿了。”
他一个体面的英国绅士,跟一个卑微的异国女仆拉个手,自觉无伤大雅;林玉婵的道德观更是一百多年后飞回来的,根本没当回事。
可围观的伙计们个个目瞪口呆。他们看到的是:洋人当众调戏民女!居然敢跟她拉拉扯扯!
为了华夷亲善,大家不约而同地隐忍下来,含冤带屈地看着林玉婵,默默祈祷她千万别翻脸。
林玉婵果然没翻脸,甚至对赫德抿出一个微笑,从容不迫地说:“多谢挂念。那个老牧师身体还好么?”
众伙计看她的眼神一下变成了鄙夷。这妹仔年纪不大心机不小,居然一点没躲,显然是有意攀附洋人!
刘二顺忽然低头,瞟一眼林玉婵那双瘦长的脚,恍然大悟,轻声说:“我听说,洋人和旗人一样,喜欢大脚妹!”
他故意说的潮州方言,确保洋人听不懂。众伙计自然是懂了,纷纷窃笑,脸上鄙夷神情更甚。
笑声未落,林玉婵猛地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