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随手在醋碟里面蘸了个蟹钳,问他:“这一趟,危险么?”
在她的印象里,太平天国不过还有两年寿数,应该进入垂死挣扎阶段。
可恰恰相反,年初以来李秀成频频进攻上海,跟英法联军在周边乡镇大肆作战,大有开疆拓土的架势。
当然并没有成功。清军清算长毛匪,不论是真叛党还是无辜平民,杀得人头滚滚,满城心惊,就连徐汇茶号的毛掌柜也请了一天假,去看热闹。
租界洋人做慈善,看完中国人砍中国人,捐点银钱,雇人收尸,赢得一片美名赞誉。
而《北华捷报》里,也时时播报江南地区的战况。虽然并不算及时,但也能看出,太平天国的队伍四面开花,这里攻一城,那里下一县,让官府很是头疼。
……
是起死回生,还是回光返照?
“暮气沉沉。”苏敏官给了她答案,神色凝重,告诉她,“太平军内讧得尽人皆知。各个队伍都在忙着北伐西征给自己争功,没一点规划。我路上和一些曾经的天地会众取得联系,他们都说,很久没有接到过南京方面的指令了。”
他看到林玉婵容色担忧,又微微笑了。
“不过,战乱都推到外围,辖境内反而平静。只是百姓的日子愈发不好过。这次容闳收购茶叶的价格,比上次给你买的,更是又低一成。他不忍心,非要‘感恩’,把那一成钱款都散给平民。你是没看到,十里八乡闻风而来的时候……”
他大大摇头,笑容里带着幸灾乐祸之意。
林玉婵也苦笑:“还不长进。”
也幸亏有个心硬如铁的大舵主保驾护航,否则堂堂耶鲁高材生,满心仁义没好报,大概要被饥饿的百姓扒着吃了。
一壶绍兴花雕,她倒两杯八分满,推一杯到他面前。
“苏老板救人于水火,来喝一杯。”
苏敏官爽快干了,微笑道:“收钱办事而已。金主扑街,我去哪拿尾款。”
林玉婵哼一声。
“我也顺带收了些好船,”苏敏官道,“不少都曾是战船,坚固快速,只是欠保养,在别处有门路都买不到。”
林玉婵并不懂航运,听他一说,也只能“哦”一声,看着他,不知该怎么分析这话里的信息。
苏敏官微笑着看她一眼。
“折价收购优良资产哦。”他提醒。
林玉婵蓦地笑靥如花,吞下口中的蟹肉,含着热气问他:“我的股份现在值多少钱了?”
苏敏官翘着嘴角,手指蘸醋,给她算账。
“别高兴太早。这一趟下来,船只有损耗折旧,还有维修……”
苏敏官略微沉吟,住了口。
运河荒废久矣,河底淤泥堆积。普通小船还好,这些装满了银子、吃水深重的货船,有时候根本过不去,稍不注意就搁浅。所有船工都得化身挖泥匠,一边疏通一边走,才能保证船底不漏,辛苦得一身汗。
为了激励士气,他和容闳都脱了衣裳下去挖泥,一天下来,不论学霸还是奸商,通通原形毕露成了泥腿子,整个人仿佛女娲捏出来的废品,累得他怀疑人生。
……
但这些细节就不跟她讲了。林玉婵也是做过苦工的,知道那种狼狈的模样。她稍微一想象,他的光辉形象全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