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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第2页)

夕阳西下,我曾独自一人走在田野里。从一条沟里走上来,四周寂无人声,脚下荒着,草也稀了。不远处,在玉米田边上,我看见一个小伙独自一人在田野里刨一棵桐树。令我惊讶的是,他一边刨坑一边还打着手机,他对着手机大声说:有啊,有。你说要啥吧?要飞机么?波音737,你要几架?我几乎笑出声来。可我默默地、以多年经商的眼光打量着他,心想这世界真是变了呀!这是谁家的孩子?他又是经历了怎样的岁月,才把他锻造成这样一个小骗子?不敢想……

后来,我在村人的指点下,去了“姑爷坟”。老姑父不姓吴,所以并没有埋在吴家坟里。在无梁,也只有无梁村,有一个专门埋女婿的坟地,那叫“姑爷坟”。老姑父就埋在姑爷坟里。老姑父要迁坟了,我还没来祭拜过。于是,在老姑父的坟前,我摆上了准备好的鲜花和烟酒,而后跪下来,恭恭敬敬地给他磕了三个头。

蔡思凡是着意要为自己正名的。

所以,迁坟的每一道程序都按当地风俗,一丝不苟。

原本,老姑父睡的棺木是桐木的,四五六的材(棺木的尺寸),也是好货。这次迁坟,蔡思凡专门花重金买来了四棵百年的香柏。那柏树是用大卡车拉回来的。一进村,全村人眼都亮了。人人都说:值了。老蔡两口值了!

那四棵香柏树,伐的时候,是让九爷的大孙子专门去看过的。九爷的这个孙子现在也是个小包工头了,这叫“门里滚”。他不光通木、泥两作,还懂钣金、电气焊。如今经常带着施工队在外边承包工程。据说蔡总曾帮他联系过一些工程,他自然是很上心的。那树伐后直接拉到了村西的板材厂,由九爷的孙子亲自监工,带着几个徒弟,在板材厂的电锯上锯成了八块“四独”的板材。所谓“四独”,是指棺木的大盖、两帮、下底,是由四块完整的木料做成的。这必须是百年以上的大树,树身小了,是做不成的。棺木合成后,又由九爷的孙子亲自上手,一刨一刨推平,光洁如镜面。除大盖上留下四个销眼外,四独大料每一处都扣得严丝合缝,一丝不差。这才让漆匠下手。漆匠也请的是最好的,一说是当年有名匠人唐大胡子的外甥。时间紧了些,连夜赶着,在板材厂电烤房烘干,大漆九遍。最后由漆匠在棺头画了一描金“寿”字,下绘五只蝙蝠,取五福“捧寿之意”;底头绘的是“麒麟送子”,棺帮左为“金童执幡”,右为“玉女提炉”,两边棺身绘了“二十四孝”图……两口四独棺木,一模一样的待承。待一切完备后,抬到了村街中央,让全村人过目。

这时候,最让人感慨的是,那停在村街里的棺木上,突然又蒙上了一块红布,红布上别着老姑父十几枚军功章!这是老二蔡苇秀收拾屋子时,从她娘床下的一双军用大头棉鞋的鞋窠里找出来的。这东西藏了很多年,大概是早就遗忘了的。蔡思凡接过一看,立刻吩咐人找一块大红布,把军功章一一别上,挂在了棺木的前面。一时,全村都去看了,一个个感叹不已。那军功章一共十七枚:一枚是“辽沈战役”军功章,一枚是“平津战役”军功章,一枚是“中南战役”军功章,一枚是“抗美援朝”军功章,还有“特等功臣”奖状一份,余下一等、二等、三等功……共十二份。人人看了,都说:这老姑父穷了一辈子,原来还是个大功臣呢!

大国和三花也是接到丧帖后回村的。据说,二国再没回来过。大国平时也很少回来。记得小时候,大国的最大梦想是去乌鲁木齐。可大国终也没去成乌鲁木齐,他在县里当了一段教育局的副局长,现在已改任县民政局的局长了。人们对他十分热情,一个个都说:吴局长回来了。吴局长见了人也很客气,—个个敬烟。三花跟在大国后边,三婶二大娘叫着,一一给村人问好。大国回村后,自然看见了那些挂在寿材红布上的军功章,看后大吃一惊!在村里生活了这么多年,竟不知老姑父居然还是个功臣。说起来,这也是民政局该管的事。于是他当晚就赶回了县里,给书记、县长汇报去了。

第二天,县长就带着一班人赶来了。县长先是领着县上的干部们在村街的灵棚前献上花圈,一千人进灵棚给老姑父、老姑的遗像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而后,县长对蔡思凡说:蔡总,抱歉。我调县里晚,老人走时,也没送一送。昨天才听吴局长说,老人是个大功臣。你看这样行不行,咱县上烈士陵园也要改迁新址了。按规定,老人立过这么多功勋,是新中国成立前的,可以进陵园了。进了陵园,这不光是你一家的荣誉,也可以让后人一代一代瞻仰。大国也在一旁说:香姐,烈士陵园,规定很严,一般是不让进的。县里经过慎重研究,才定下来的。蔡思凡想了想说:那……我娘呢?县长迟疑了一下,望着大国,说:吴局长,这符合规定么?大国说:按规定……目前,还没有先例。蔡思凡说:那就算了。我爸都走了这么多年了。你这会儿才想起让他进陵园,晚了点。县长略显尴尬,说:既是合葬,不进也行。不过,我还是请你再考虑考虑。这样吧,进不进陵园,听你的。可老人的事迹,还是让报纸给宣传一下吧。

大国觉得他这是给村里办了件好事,却没有办成,有些扫兴。后来,大国把我拉到一旁,悄悄地说:志鹏哥(他不喊我“丢”,这次回村,除了蔡思凡,竟没有一个人叫我的小名),丧事办完,请你务必多留几日。我说:有事么?大国说:不是我要留你,是县长特意吩咐的。县长本来要亲自邀请的,场合不对。所以交代我,请你一定留县里小住几日,咱县宾馆现在也四个星了。我说:县长贵姓啊,我又不认识他。大国说:马县长。你不认识他,他可知道你。我说:到底啥事?大国说:我给你交底吧,不就想你几个钱么。现在你是大户,给县里掏几个钱,上个项目,资助资助,也算是你造福乡梓。我说:可以呀。有项目么?大国说:项目?项目还不好说。立项的事,一晚上就日弄出来了。你只要出钱,项目要多大有多大。志鹏哥,你要出一千万,我给县长说说,给你弄个政协常委。听他这么说,我有些不高兴,就说:你让我考虑考虑。

当天下午,义来了一群记者,都是要采访老姑父事迹的。蔡家人都在忙着办丧事,顾不上。村长挨家挨户动员,找来找去,只叫来了十几个村人,都是些七八十岁以上的老太太。有国胜家、保祥家、春成家、海林家、印家、国灿妈、水桥家,宽家、麦勤家、榆钱妈……这些老太太,男人都先后下世了。有的耳朵还聋,七嘴八舌的,也说不出什么来。可说着说着,头一句脚一句,竟掉泪了。最后,她们异口同声,印象最深的,是“红萝卜事件”……当年,老姑父刚当支书的时候,瞒下了四十七亩红萝卜,救了全村人。可这件事,是历史遗留问题,不好报道。

记者走了,却把老人们的怀旧情绪给煽起来了。于是又节外生枝……这事由三婶(国胜家女人)牵头,串联了还活着的十二个老太太,挨家挨户地联络,说是要由一家一户凑钱,给老姑父立碑。老太太一合计,决定由骡子家女人出面,请县史志办的苗金水(骡子家的女儿,嫁给了原小学校长苗国安的儿子)撰写碑文,碑文上要着重写“红萝卜事件”。一家一户无论出资多少,都要在碑文上注明。这十二个老太太,能量很大,仅是一个晚上,一家一家挨着收,收上来一万零八十块钱,立碑足够了。

本是蔡家迁坟、合葬,却又闹出了这么一档事,这把村长(村长是九爷家二孙子)难为坏了。蔡家由蔡总蔡思凡主事,也是要立碑的。可村里老太太偏又要张罗着凑钱立碑,村长是晚辈,两边都是得罪不起的。于是,村长跑前跑后,经过再三协商,最后蔡思凡勉强答应,“红萝卜事件”可在碑文背面记之。

按蔡思凡的本意,是要谢过众人,把收上来的那一万零八十块钱一一退回去。可老太太们执意不肯,也就罢了。

迁坟的那一日,按照乡俗,蔡家在姑爷坟里用黑布围搭起了方圆几十平方米的大棚。

而后一路都有黑布棚罩着,这也叫“打黑伞”。老姑父如今是阴间的人,不能见阳光……那一日,开棺后,蔡思凡一脸肃然,说:五叔,三婶,下去吧,下去验验,看我爸的头在不在?还有你,丢哥,你也下去,做个见证!

下到地下去捡骨的,最先是三婶。三婶虽老了,身子还硬朗,也胆大。跟着的是几个年岁大的婶子(按乡俗,只有平辈才能下去捡骨殖)。同辈的男人,就剩下五叔了。五叔老得不行了,是由人搀着下去的……而后,一个个传话上来:在。头骨还在。

此刻,蔡思凡又说:老少爷们,谁还愿下去,给我做个见证!一人一百,当场兑现!说完,当着众人,她放声大哭!

于是,传言不攻自破……

收捡骨殖时,三婶胆大,三婶一边捡,一边念叨:老蔡,搬家了,住新宅了。老蔡,搬家了,住新宅了……闺女们都给你安排好了,妥妥当当,全全乎乎的。有楼有车有电视还有洗衣机,司机两个,丫环一群,啥都有……我也跟着念。

重新人殓时,杜秋月、杜老师赶回来了。杜老师是刘玉翠陪着坐着一辆新买的桑塔纳轿车回来的。杜老师偏瘫多年,半身不遂,走不成路了,车后备厢里还装着轮椅。车进村后,是刘玉翠和司机一块抬着他挪到轮椅上,推到灵前的。到了灵前,又是刘玉翠和司机在一旁搀扶着他站直了,在老姑父和吴玉花的灵前,上了三炷香……杜老师虽偏瘫,但穿得周周正正的,着新西装,衬衣雪白,脖上还象征性地挂一领带,嘴里嘟嘟嚷嚷的,也不知说什么。刘玉翠忙在一旁翻译说:教授说,恩人,恩人哪!

老姑父迁坟的仪式就像他当年结婚一样,是独一无二的,十分隆重。

起棺时,鞭炮齐鸣,十二班响器吹着,乌泱乌泱的。无梁村人,凡接到信儿的,都回来了。据说,蔡总蔡思凡放了话,凡在外打工的,耽误一日,给一百块钱。一街两行,站满了人。

这次重新安葬,蔡总蔡思凡穿了重孝,手执哀杖,由板材公司的两个姑娘搀扶着走在最前边。跟着的是她儿子,儿子十岁,披麻戴孝,手里捧一只“牢盆”(据说,蔡思凡不能生育,儿子是收养的,这也有闲话)。接着是老大老二,两旁打引魂幡的是女婿们。后边是响器班子,响器班子后边,是抬棺木的四十八条壮汉,组成两班,身穿重孝的蔡思凡,一身孝白,看上去十分体面。据说,她的丧服是在省城找人定做的,剪裁得很合身,人反倒显得年轻了。她的两个姐姐,跟在她身后,由于终年劳作,看上去差别极大,竞似是两代人的模样。这时候,绝不会有人想到,她最早是从“脚屋”里走出来的。

在村街的十字路口“转灵”的时候,十二班响器对吹。按规矩,“响器家”(平原乡村的叫法)对班吹,凡赢了的,是要再加赏一份礼金的。于是,“响器家”开始玩命了。先是边吹边走《划船步》,一个个似要把腰扭断的样子;接着有一班,吹着吹着忽一下脱光了脊梁,神瞪着眼泡,对天长吹《上花轿》;又有一班,把唢呐插在两个鼻孔里,扬起脖儿,一嘴四吹《百鸟朝风》;再有一班,走出一女子,站在一条板凳上,解了裙装,露出上身,把两个铃铛吊在乳房上,狂吹《天女散花》!一时人像潮水一样。蔡思凡在儿子摔了牢盆后,扑倒在地上,领一千人大哭,哭得昏天黑地!

转灵后,三声铳响,撒了纸钱,再行起棺。前边走着家人、亲戚、村人,后边排长队的是板材厂的二百来号工人(工人凡戴孝者算一天的工),就这么一路哭着送到坟里。这时候,一晃眼,我看见了“油菜”,他竟默默地隐在送葬的队伍里。是呀,有才哥也回来了。曾经十分自豪的国营企业的工人吴有才,这次回村,竟然一声不吭,像是羞于见人。他定然也知道,我们都回来了,却一直躲着,连个招呼也不打。早年,我初进省城的时候,曾在他那里住过一晚……

中午,蔡总蔡思凡特意安排了两处吃饭的地方。凡本村人,在小学校立的伙,吃的是大鱼大肉,烟酒管够;凡在县上或外地工作的,或特意赶来的送葬的关系户等等,蔡思凡专门安排了豆腐宴,吃的是春才新磨的豆腐。春才领着一班人,熘、煎、炸、炒……把豆腐做出了很多花样。如今吃素也是一种时髦,人们都说好吃。

我说过,我是带着那盆汗血石榴回来的。安葬了老姑父夫妇之后,浇汤(这也是当地的风俗)的时候,在坟地里,我把蔡思凡拉到一旁,私下里问她:香,这盆石榴……

她看了我一眼,说:啥意思?

我说:我是说,石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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