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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课(第1页)

——一个阿尔萨斯孩子的故事

都德

那一天早晨,我到学校去得很迟,很怕受责罚,特别是阿麦尔先生已经对我们说过,要问我们分词规则,而我却连头一个字也不知道。一时我起了一个念头,想不去上课了,却到野地上去乱跑一阵子。

天气是那么热,那么明亮。

你可以听见山鸟儿在树林边上叫,普鲁士人在锯木场后面的那片里拜尔草场上操兵。这些都引诱着我,比分词规则还厉害得多;可是我竟然有抵抗的力量,就飞快地跑到学校里去。

经过县政府的时候,我看见有许多人站在那块小小的告示牌旁边。两年以来,我们的坏消息:什么打败仗啦,征发啦,司令部的命令啦,全是从那儿来的;于是我一边走一边心里想:

“还有什么事情呢?”

我跑着穿过广场去的时候,那个带着学徒正在那儿念告示的铁匠华希德,对我嚷着说:

“别那么忙,孩子;你到你的学堂里去有的是时候哪!”

我想他是在嘲笑我,于是乎我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走进了阿麦尔先生的小院子。

平常,在刚上课的时候,总是噪闹得不可开交,就连路上也听得到,书桌板翻开闭上啦,为了可以读得好一点闷住耳朵一齐高声背书啦,还有是老师用那方厚戒尺拍着桌子说:

“静一点儿!”

我打算趁着这情形不让人看见溜到我的位子上去;可是偏偏这一天什么都是静悄悄的,就好像礼拜天的早晨一样。我从开着的窗口望见我的同学们已经坐好在他们的座位上,又望见阿麦尔先生手臂里挟着那方可怕的铁尺,在那儿踱来踱去,我不得不在这样的沉静之中开了门走进去。你想吧,我是多么害臊,又多么害怕。

呃,不。阿麦尔先生望着我并不生气,他很和气地对我说:

“快点坐到你的座位上去,我的小法朗兹;我们正要不等你来就上课了。”

我跨上凳子,立刻就坐在我的书桌前面。那个时候,惊心稍稍定了下来,我才看出我们的老师已穿上了他的绿色的漂亮的礼服,他的绉裥细布衬衫,和他的绣花黑缎子的小帽子,这都是他只在视学和给奖的日子才穿戴的。再说,整个课堂都有一种异乎寻常和庄严的神气。可是最叫我吃惊的,就是看见在课堂的尽头,在那些平时空着的位子上,坐着一些村子里的人,像我们一样地静,有戴着三角帽的老何赛,卸任的县长,歇差的邮差,还有一些别的人。这些人的样子全都好像在发愁;那老何赛带来了一本老旧的初级读本,书边都破了,拿着摊开在脚膝上,用他的大眼睛在书页上照来照去。

正当我对于这一切吃惊的时候,阿麦尔先生已走上讲坛,用着那跟刚才招呼我一样和气的声音,对我们说:

“孩子们,这是我末了一次给你们上课。柏林来了命令,说此后在阿尔萨斯和洛兰两省的小学里,就只准教德文……新的教师明天就到了。今天是你们最后的法文课。请你们特别用心一点。”

这几句话使我神魂颠倒了。啊!那些坏蛋,这就是他们在县政府布告出来的。

我的最后的法文课。

而我却连写也不大会写呢!这样我可永远不能学习啦!这样我可就不会有进步啦!我现在是多么懊悔白丢了时间,旷课,去寻鸟巢,去到沙尔河上溜冰!刚才我还觉得那么讨厌,那么沉重的我的那些书,我的文法,我的历史,现在就好像是我的老朋友,舍不得分手了。阿麦尔先生也是那样。想到他要走了,我不能再看见他了,就使我忘记了他的责罚,戒尺。

可怜的人!

是为了这最后的一课,他才穿上了他在假日穿的漂亮衣服,而现在,我也懂得村子上的那些老头子为什么坐到课堂的后面来了。这好像是说,他们懊悔没有常常来,到这学校里来。这也是表示感谢我们这位老师四十年来克尽厥职,表示向“那失去的祖国”尽他们的本分的一种态度……

我正在那儿想着的时候,忽然听到叫我的名字。现在是轮到我背书了。我是多么愿意出不论怎样的代价,让我可以把这整篇分词规则,高声地,清楚地,没有一个错误地,一口气背出来;可是我一开头就打疙瘩了,我站在那儿,尽在我的凳子摇摆着,心儿膨胀着,头也不敢抬起来。我听见阿麦尔在对我说:

“我不来责罚你,我的小法朗兹,你也责罚受得够了……弄到现在这个样子。每天,总是这样对自己说:嘿!我有的是时候,我明天可以念的。接着你就碰到了这种情形……啊!这真是我们阿尔萨斯省的大不幸,老是把教育推到明天去。现在,那些人就有权对我们说:怎么!你们自以为是法国人,而你们既不会念你们的国文,又不会写!……在这一方面,我的可怜的法朗兹,罪最重的还不是你。我们大家都应该有责备自己的份儿。”

“你们的父母并不怎样一定要你们受教育。他们宁可派你们去种地,或者送你们到纱厂里去。可以多赚一点钱。就是我自己,难道我一点没有可以责备的地方吗?我可不是常常因为叫你们去灌溉我的花园,而不给你们上课吗?而当我想去钓鱼的时候,我可不是老实不客气就给你们放了假吗?……”

于是,一件一件地,阿麦尔先生就开始对我们说起法文来,说这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最明白,最坚实的:应该在我们之间把它保留着,因为,当一个民族堕为奴隶的时候,只要不放松他的语言,那么就像把他的囚牢的锁匙拿在手里一样……接着他就拿起一本法文书来念我们的功课。我真惊奇怎么我都那么懂得。他所说的话,我都觉得很容易,很容易。我也想,我从来也没有那么好好地听过,他也从来没有费那么大的耐心讲解过。你竟可以说,这个可怜的人在临去之前,想要把他全部的学问都给了我们,把他的全部学问一下子塞进我们的头脑里去。

上完课,就是习字了。为了这一天,阿麦尔先生替我们预备好了崭新的习字范本,在范本上,是用漂亮的楷书写着:“法兰西,阿尔萨斯,法兰西,阿尔萨斯。”这好像是一些小小的旗帜,挂在我们的书桌的木干上,在整个教室中飘荡着,人们就只听见笔尖儿在纸上的沙沙声。一个时候,金甲虫飞了进来;可是一个人也没有注意它们。就连那些最小的也都在用心画他们的直杠子,那么全心全意地,好像这还是法文似的……在学校的屋顶上,鸽子低声地啭着,于是我听见它们的时候,心中暗想:

“难道人家要叫它们也用德文唱吗?”

不时地,当我从我的纸页上抬起眼睛来的时候,我看到阿麦尔先生不动地站在他的讲坛上,定睛注意着他四周的物件,好像他要把他的这整个小小的学校,全装进他的目光中去似的……你想想!四十年以来,他总是在那同一个地方,面前是他的院子和他的完全不变的课堂。只是那些凳子、书桌,是因为用得长久而磨得很光滑了;院子里的胡桃树已经长大了,而那他自己亲手种的蛇麻子,现在也在窗上盘结着,一直盘结到屋顶了。对于这个可怜人,这是多么伤心的事:离开这一切东西,听见他的妹妹在楼上房间里来来往往地走着,正在关他们的大箱子!因为他们明天就要动身,永远地离开此地了。

然后他居然还有勇气给我们上课一直上完。习字以后,我们就上历史课;再以后,小学生们就一齐唱起BA,BE,BI,BO,BU来。在课堂的尽头,那年老的何赛已经戴上了他的眼睛,双手捧着他的初级课本,他正在和他们一起练拼音。你看得出他也在那儿用功;他的声音因为感情冲动而颤抖着,听起来是那么滑稽,使我们大家都又想笑又想哭了。啊,这最后的一课,我是不会忘记的……

忽然,教堂里的钟报午时了,接着,祷钟鸣了。同时,那些操兵回来的普鲁士人的喇叭,也在我们窗下响起来……阿麦尔先生站了起来,脸色完全发白了,立在他的讲坛上。我从来也没有觉得他像今天那样高大过。

“我的朋友们,”他说,“我的朋友们,我……我……”

可是有什么东西使他不能发声了。他不能够说完他的话。

于是他就转身向着黑板,取了一支粉笔,用尽了他的全力,尽可能大地写着:

“法兰西万岁!”

接着他耽在那儿,把头靠在墙上,一句话也不说,向我们做了一个手势,意思说:

“完啦!你们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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