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密的琴声从帘内传出,袅袅清音悠悠荡荡,似怨似叹,仿佛初春的细雨徐徐而来。
珠帘外对坐的两个男人却神情肃然,全然无心听琴。
良久,袁昇才将手从李隆基的脉门移开,叹了口气:“三郎,你应该没有中毒,但你的五脏之气颇不均衡,而且三焦不聚,这形势有些古怪,是一阵的四时颠倒、血衰气逆,还是真有邪气侵入,我还拿不定主意。”
“这就是我来找你的缘由!近日,我总有一种惶惶之感,或是心神恍惚,或是焦躁难安……”
李隆基睁大双眼,眸中隐隐有血丝跃动:“而且有时候,我很想杀人!这些古怪的念头忽隐忽现,细思又找不到源头。我甚至觉得,自己已经陷入了一个局中。”
“陷入局中……三郎是说,有人要害你?”袁昇却一笑,“我这辟邪司已经开衙一个月了,还没有接过案子,不妨从三郎这里开始。”
“不,”李隆基缓缓摇头,“眼下的情形,你的辟邪司还无法插手。”
琴声终于从紧凑细密变得舒缓下来,帘栊内抚琴的少女堪称绝色,不时从稀疏的帘间望向李隆基,眸中秋波脉脉。
大唐景龙年间,临淄郡王李隆基绝对是个风云人物。这位相王李旦的三儿子,自幼头角峥嵘,气概过人,被称为李唐皇室年轻一代中最出色的才俊翘楚。他刚毅果决,更颇喜结交禁军青年中的锐气侠性之人,身边笼络了一批禁军精英。
而袁昇与李隆基相交,还有一层重要原因——他的好友陆冲正是李隆基身边的死士。在陆冲的引荐下,袁昇曾与李隆基见过数面,相谈甚欢。李隆基便向父王李旦大力举荐袁昇,再由李旦暗中运作推举,让其担任了金吾卫辟邪司的首脑。
李隆基平日与其大哥寿春郡王李成器等兄弟住在五王子府内,这里则是他密会心腹、交结豪杰所用的一处私宅。
辟邪司开衙后,李隆基还是头一次如此郑重其事地将袁昇请入其私宅来密议。
袁昇也料不到,一见面李隆基便请自己给他诊脉,随后便抛出了如此意外的说法。
“并非仅仅是要害我,”李隆基摇了摇头,“他们要害的是整个朝局。我们已得了消息,那些人布置了一个奇局——天邪策!”
“天邪策?”袁昇心中一悚。这已是第二次听到这个诡异之词了,第一次是从陆冲的口中得知。
“一道倾天之局。”李隆基瞟了眼远处帘栊内专心调琴的女郎,压低声音,“天邪策的真正心局,是对万岁下手。听说,最初那道局设置得与大玄元观祈福盛典颇有关联,却被你无意间破去了。但天邪大局已经启动,这次是要对万岁、亲王和李唐宗室三管齐下了。他们自称,奇局一发,环环相扣,无往不克,所谓‘天已邪,当易天’!”
“天已邪,当易天!”袁昇喃喃着,仿佛一股冷彻肌骨的寒风突袭,让他的心底打了一番战栗,“当日他们设置了魇咒,大玄元观那一局就已是险之又险了。可知道这‘天邪’,到底要怎样下手?”
“我们的密探已经死了。”李隆基黯然吁了口长气,“这个密探被他们拔去,再安插一个,就要耗费很大的功夫。可怕的是,据我们所知,他们在我们身边也安插了很多密探。”
阁内静了下来,只有清而密的琴音如秋雨般冷冷地攒射过来。
大唐景龙年间是个多事之秋。皇帝李显软弱,朝廷分裂成了多个派系,纷争不断。最大的两派则是韦后党和李家党。韦后党是以韦皇后为首,韦皇后时刻梦想着自己能成为婆婆武则天那样的伟人,而且她在皇帝李显面前说一不二,现在的朝廷已将她和皇帝并称为“二圣”。韦皇后的身边,除了最受帝后宠爱的安乐公主,还聚拢了以中书令宗楚客为首的大批权臣。
李家党则是李唐皇族的固有势力,以在神龙政变中同样居功至伟的太平公主、相王李旦为首,这些人的权势不及韦后和宗相,但到底为李唐正统,而且首脑骨干均为睿智干练之人,李隆基便是其中的青年翘楚。
这两派还只是明争暗斗,但前一阵袁昇遭遇的魇咒奇案,让他初次看到了派系纷争的可怕。而此时李隆基口中的“天邪策”,则将这种纷争推向了极限。
也正因当日袁昇在魇咒案中惊险无比地挫败了韦后精心筹划的一场天大阴谋,让他无可避免地进入了李家党的阵营之中,更因李隆基的豪爽知人,这才对其知无不言。
“那个暗探最后传过来的消息是,他们要先对父王下手,出手布局的人,是老宗!”
老宗,就是宗楚客,曾三度出任大唐宰相的奇才,还做过兵部尚书,现今官拜中书令,可谓知兵善谋,极受皇帝李显与韦皇后器重,是韦后党中的核心智囊。
袁昇心便一沉:“还有什么消息吗?”
李隆基默然摇头:“姑母太平公主正在加紧打探。”
没有消息,其实是最坏的消息。
袁昇垂下头来,心内寻思的除了这个足以惊破天的“天邪策”,便是李隆基的奇特脉象。略一沉吟,他终于从怀中抽出一只玉笛,又自案头取了纸笔,唰唰地写下了一段谱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