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县委书记程思远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思绪万千,按照县委换届惯例,还有近两年的时间就应届满离任了。
最近这段时间,他总会想起当年在乡下教书的日子,那些纯朴的孩子,那些阵阵清脆的读书声,那些铺满麦苗的田野,那些闲适散淡的时光,都珍藏在他心底的最为柔软处。至今,他还清晰地记得多年前那个到兴安中学报到的上午。
从三松师范专科学校毕业一个多月后,程思远才从市教委拿到报到通知书,尽管家里为他的工作安排上上下下跑了近半年,依然分配到了三松市松江县最为偏远的兴安乡初级中学,全家人努力的结果就是去了中学,而不是小学,也算是聊以自慰了。
程思远又在家里挨了近一个月,终于等到了八月下旬临近开学的一天,没吃早饭就兴冲冲登上了开往兴安乡的早班公交车。
年久失修的公交车在坑坑洼洼的黄土路上磨蹭了近3个小时,才到达了兴安乡。兴安中学就坐落在乡政府西侧,颇为显眼,程思远毫不费力就找到了校门。
兴安中学是兴安乡唯一的一所初级中学,始建于1960年,生源来自兴安乡所辖的12个行政村,现任校长是刚刚获得全国优秀教师的老杨,50岁刚出头,须发全白。
程思远出身于普通工人家庭,平时居住在三松市工人密集的松南区,大学毕业之前极少到农村来,一踏进兴安中学猛然感到了浓厚的乡土气息。学校操场很宽阔,正对校门的是一长排低矮的瓦盖土房,左侧有四间土房,右侧是一片菜地,竟然还有几只鸡在啄食,唯一不同的是校门两侧各有两间新建的砖房,衬托着宏伟的校门。
还没到正式开学的时间,校园里显得冷冷清清,只有几个教师模样的人在忙忙碌碌的搬东西。
程思远找到校长室,刚要举手敲门,里面就冲出一个哭哭啼啼的年轻女子,来不及躲闪,被撞个满怀,没等回过神,那个女子已经就跑远了。
校长室坐着一位白头发的老者,程思远心想,这应该就是传闻中的杨校长,他怯怯的攥着报到通知书问了句:“您是杨校长吧?”老杨没搭腔,面无表情回问了一句,“你是新来报到的?还没开学就来了?你学的是什么专业?能教什么课?”
程思远心里紧张到了极点,不禁嚅嚅起来:“我学的是汉语言文学,我想教初一语文就可以。”
老杨还是面无表情的说:“你教初三语文吧,带个毕业班,刚好我辞退了一名代课教师。”
程思远更加紧张的说:“我刚毕业,教不了初三,只能先教初一练练手。”
“教初一就不误人子弟了?”老杨这时笑了,“你们这些城里人来到这里就像刷锅,晃一圈就调回城里了,没有一个能安安心心的在这里干下去。”
程思远心道,家里人早就说过,争取早点把他调回城里去,不想刚到就被戳穿了,不知如何是好了。僵持了几分钟,谁也没说话,老杨突然对着门口喊了声小杨,门外应声来了个学生模样的女教师。老杨吩咐女教师把程思远带到男教师宿舍住下,等待学校的统一安排。
男教师宿舍正是校门口右侧的砖房,里面两个房间,外间有桌椅灶房,看样子是食堂,里面一间除了一铺能睡10多个人的大炕,别无他物,显得空空荡荡的,炕上有几床被褥,虽然已经泛黄,但是看上去还很干净,程思远这就算安顿下来了。但是,杨校长这个下马威,让他铭记终生,时常想起。
程思远此时正处于政治微妙期。他从市委政研室下派到松江县当了四年县长,又赶上县委换届,原县委书记提拔到省直部门任职,他过渡到县委书记岗位一干三年。也就是说,还有近三年的时间,就在松江县工作满十年了,按照党政领导干部选拔任用条例的要求,党政主要领导在同一个单位工作十年,不是提拔使用了,就是交流任职。一般县委书记还要在换届前一年就要调整到位,利于熟悉工作,掌握局面,为四个班子换届做准备,也就是说,留给程思远在松江县的时间也就剩下两年了。最近全县传闻,程思远要高升到市政协当副主席,程思远听到后,只是微微一笑,未置可否。
正当程思远的思绪云游四海时,县长文淮山走了进来,一进办公室就嚷嚷:“书记大人,你说政府这帮人马也真行,硬是把皎月集团给拖住了,今晚在松满楼安排一桌,请书记大人贵体赏光,咱们一起再最后争取一下,看看能不能让皎月集团改变主意,在咱们县投资建厂。”
“有我们的文大县长,还有弄不成的事吗?”程思远笑呵呵的说,“好,晚上我出席,咱们轮番上阵,看看皎月老总能不能招架的住,你先去安排,晚上我们一起去。”
文淮山也不再多说,转身离去,程思远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文淮山的背影。
程思远的父亲去世的早,当了一辈子建筑工人,母亲做些家务,从小就养成了谨小慎微的性格,而且亲属朋友都是普普通通的工人,可以说没有任何政治背景,尽管在机关工作了多年,但是一身的书卷气和内秀于心的性格取向,至今也没能完全融入到官场圈子的核心,和省市的主要领导大多都是工作关系,平时都是若即若离,最初赏识他、倾心栽培他的市委书记高鹏也快到届了,这次即将面临的换届走向,真是个未知数。
三松市所辖松江、松山、松林三个县,一般县委书记到届,除了特殊原因平级交流外,一般都是升迁到省直部门任副职、升职到市里任副市长、到人大当副主任,最后才是到政协当个副主席,因为全县机关上下都知道程思远没啥外援,不会拉关系,跑门路,只会实干,唯一的去向也就是个市政协。
而县长文淮山不同,老爷子刚从市人大的位置上退下来,是松山县第五任县委书记,人脉极佳,在位的时候,提拔的大大小小干部都有了新起色,还有几个干部都升职到了省里,背景相当雄厚。
文淮山才30岁出头,直接从团市委书记的岗位上转业到松江县,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加之从小在官宦人家成长起来的,办公处事玲珑八面,大大咧咧,没有怯场的地方。刚到松江县任县长的时候,就和程思远搞的火热,虽然差了近十岁,天天称兄道弟,带领县政府的头头脑脑,把程思远众星捧月般抬举着,市县的人都说,程文搭班子是绝配。
程思远当县委书记这几年,全县机关都以和程思远关系亲近为荣,私下干部聚会喝酒搓麻,开口都会先说句,思远书记说了,然后怎么怎么地。而最近,全县干部的口头语悄悄发生了变化,开口变成了先说淮山县长。
程思远也切肤体会到了这个变化,最近他和文淮山同时出现在公众场合时,全县机关干部的目光都纷纷转向了文淮山,有些人甚至面容上写满了紧张,生怕文淮山没有注意到他,先是紧盯着文淮山的身影,只要能和文淮山接上目光,对视那短暂的瞬间,马上展露灿烂的笑容,并颔首示意。程思远看在眼里,却从未动过声色,他深知,有些事情说出来就没有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