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树园睡着了,脑袋空空,精疲力竭。我没感觉到萨坎抱起我,带我回石塔。我醒来的时间很短,只够抱怨他的瞬移魔法太烂,让我肚子不舒服,然后就又倒下接着睡。
再次醒来,我盖着一张毯子,睡在我自己小屋里的小床上。我把毯子从腿上蹬开,坐起来,完全没考虑该穿衣服的事。那张山谷壁画被从中间撕开,是被一块突出的石料撑破的:画布被扯成几片,魔力尽失。我出门来到走廊里,在地板上的碎石块和炮弹残片之间寻路,一边揉我脏兮兮的眼睛。下得楼来,我发现萨坎正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总要有人清除首都的邪恶魔法,以免它进一步蔓延。”他说,“阿廖沙还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而到今年夏天结束,宫廷就要南迁了。”
他穿了骑装,镶银红皮靴。我还是浑身烟垢和泥巴,衣衫褴褛程度适合扮演鬼魂,只是还嫌太脏。
他几乎没看我的脸,忙着往一口铺了毛毡的箱子里装瓶瓶罐罐,还有一只装满书的口袋,放在实验室桌旁,我俩之间。我们脚下的地板向一侧倾斜。墙上到处是洞,有的是被大炮轰的,有的是有石头掉落,夏天的热风欢快地从缺口进来,把纸张和药粉吹得满地都是,石板地上红一团蓝一团。
“我暂时把石塔撑住了,”他说,同时把加了木塞、严密封闭的一瓶紫烟放进箱子。“我会把那瓶火焰之心带走。你可以开始重修石塔的时间是——”
“我不住这儿,”我打断他说,“我要回黑森林去。”
“别闹。”他说,“你以为只死了一名女巫,就可以抹掉她以往的一切罪行吗?还是你觉得只要她回心转意,一切危险就马上消弭于无形?黑森林里仍然到处是怪兽和邪恶魔法,将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改观。”
他没说错,黑森林王后也不是真死了。她只是在做梦。但他本人离开这里的真正原因,并不是清除首都的邪恶魔法,或者为了王国命运什么的。他的石塔已经被攻破,他也喝过了斯宾多河的水,他还——握过我的手。现在,他要尽快逃离,给自己找一堵坚固的石墙躲在后面。这次,他要把自己关十年,直到他自己的根枯萎,再也感觉不到缺少它们。
“如果我坐在这里守着一堆破烂石头,那些东西绝对不会自己减少。”我丢下这么一句话,转身离去,留下他继续收拾药瓶和书。
在我头顶,黑森林的天空像是着了火,铺满红色、金色和橙色的云朵,但仍有几朵错过季节的春季花儿,在森林地面上绽开。这周,曾有夏天的最后一股热浪来袭,正好赶上收获季。田野里,收割的庄稼人要顶着毒辣的太阳劳作,但在我这里,繁茂的树冠之下,奔流的斯宾多河之滨非常凉爽。我赤脚踩过地面的落叶,手中的篮子里装了好多金色果实,停在河流转弯的地方。一只树人蹲在水边,正垂下它柴棍一样的头喝水。
它看见我,静下来,很警觉,但没有逃走。我从篮子里拿出一颗果实递给它,树人挪动僵硬的腿脚,一点点向我靠近。它停在恰好不会被我抓到的地方。我不动。它终于伸出两条前腿,接过果实,把它吃掉,一边吃一边在手里翻动果实,转着圈儿啃,直到仅剩果核。它看看我,又小心地朝树林退回几步。我点头。
那只树人带我走进林木深处,走了好久。最后,它撩开厚厚一层藤条,从远处看,这里就像是一堵石壁。它带我找到了岩石间的狭小开口,从那里,有甜腻的腐臭味传出。我们爬过那条通道,进入一条隐蔽的窄沟。沟的一头长着一棵古老的、扭曲的林心树,被侵蚀成了死灰色,树干是有反常的突起。它的树枝前倾,贴着沟底的草地,上面果实累累,有的几乎能触及地面。
树人紧张地站到一旁。它们都已经听说,我在力所能及时,会净化那些患病的林心树,其中一些甚至开始帮我。在我看来,它们拥有一份园丁的直觉,尤其是在摆脱了黑森林王后怒火的控制之后;或者,也许,它们只是更爱吃没有被腐蚀的林心果。
黑森林里还有些噩梦一样的可怕生物,它们自己怀有太多的愤怒。这些生物通常都会回避我,但时不时,我也会偶尔遇见被撕裂、被败坏的野兔或者松鼠尸体,在我看来,行凶者杀死它们,只是为了要做出些残忍的行为。有时,曾经帮助过我的树人下次出现时身体残缺损伤,一条腿被螳螂的镰刀斩断,或者身体侧面有深深的爪印,如此种种。还有一次,在林中特别幽暗的角落里,我曾掉入陷坑,那洞口非常隐蔽,撒上了落叶和苔藓,跟林中通常的地面完全一样,坑里全都是截断的树枝,还有一种特别讨厌的闪亮黑泥,它沾到我的身上,烧伤我的皮肤,直到我赶去树园的清潭,才把它洗掉。我腿上还有一块恢复很慢的伤疤,就是那次被树枝刺破的。它或许就是一个普通陷阱,用来捕捉野兽,但我感觉不是。这陷阱像是专门针对我的。
我没有让这个阻止我的工作。现在,我弯腰钻过树枝,带着我的水罐来到林心树的树干旁边。我倒了一份斯宾多河的河水在它根部,但是在我开始之前,就已经预感到这棵树希望不大。树里囚禁了太多冤魂,把树向各个方向扭曲,他们也在此地待了太久,没有多少残余能够被取出,而且几乎不可能让他们全都安静下来,慢慢进入永恒的梦乡。
我两只手扶着树干,站了好半天,想要找到他们,但即便是那些我能找到的冤魂,在此也被困太久,甚至不记得自己的姓名。他们躺在阴暗处不动,两只眼睛空洞无神,极端疲惫。脸也失去本来的特征。最终我不得不放弃,走开,身体颤抖,浑身冰凉,尽管阳光依然温暖地照在树叶上。他们的痛苦附着在我的皮肤上,想要渗透我的内心。我又一次弯腰从树枝下钻回来,坐到沟的另一端,阳光照耀的空地上。我从水罐里喝了一口水,把额头抵在挂满水珠的水罐边缘。
又有两只树人钻过窄缝,跟第一只树人站在一起:它们坐成一排,长长的头都伸向前面,直勾勾地看我的篮子。我给它们每人一个洁净的果子,当我开始工作时,它们就都来帮我。我们一起堆了干木片在那棵树干旁边,还在林心树枝干范围外挖出一条宽圆环,盖上土。
等到这些做完,我站起来,伸展疲惫的腰身,我用土搓手。我回到林心树旁边,两只手放在它的侧面,但这次,我没再试图跟受困的冤魂说话。“基萨拉。”我说,把水吸出。我下手很轻,很慢。那些水分凝成水珠,出现在树皮上,然后结成细流掉落在地上。太阳挪到头顶,光线越来越强,树叶纷纷干枯,卷起,更多阳光投射下来。等我干完活儿,太阳已经落到几乎看不见的地方,我的额头黏糊糊的全是汗,双手沾满树浆。我脚下的地面湿润松软,那树却变得惨白如枯骨。它的枝条发出的声音,像是风中的干柴。果实全都萎缩在枝头。
我站到远处,用一句咒语把它点燃。我疲惫地坐下来,尽可能在草地上擦干净两只手,把膝盖缩到胸前。树人利索地蜷起它们的腿,坐在我周围。那棵树没有扑打、挣扎,被烧掉了大半,它烧得很快,也没有多少烟。羽毛一样的灰烬落在潮湿的地面上,像早降的雪花一样融化。它们有时会落在我的手臂上,没有大到造成烧伤,只是一颗小火星。我没有畏缩。仅有我们这几个哀悼者,在见证这棵树最后的终结,送走里面那些噩梦中的人。
野火燃烧的中途,我在某个时间睡着了,因为干活太累。等我第二天早上醒来,那棵树已经烧光,只剩一截黑树桩,很容易就化成了灰烬。那些树人用多指的手把灰烬耙到周围空地上。在原处留下一个小土堆,那是原来那棵树生长的地方。我从篮子里取出一枚果实种在那土堆底下。我还有一瓶生长魔药,是用河水和林心树果实提炼的。我在土堆上洒了几滴,对那果实唱鼓励性的歌谣,直到一棵银色小苗探出头来,一直长到三年树龄的高度。这棵新树还没有自己的梦想,但它继承了树园中那棵老树自身的宁静,那是果实来源的地方。它不会做噩梦。等它结果,树人可以安全食用它的果实。
我留下树人照顾新树。它们在忙着用高处的树枝搭建凉棚,以免骄阳把嫩叶灼伤,然后它们钻过石缝,回到树林里。附近地面上到处是成熟的坚果和一丛丛的浆果,但我并没有采集它们。还要过很长时间,才能安全食用树园之外的其他果实。这些枝条下面曾发生过太多惨剧,仍有太多林心树在噩梦中煎熬,仍是它们在撑起这片森林。
我从扎托切克的林心树里取出过几个人,还在罗斯亚国那一侧取回过几个,但那些都是最近才被吞噬的。林心树会吸取一切:肌肉、骨骼,而不只是梦想。我现在知道了,马雷克的奢望一直都是痴心妄想。任何已经被困在树干里一两个星期以上的人,都被融入树木太深,无法救回了。
我能把其中一些人安抚下来,帮他们进入长眠。其中还有个别人,甚至可以找到属于自己的梦境。一旦黑森林王后自己进入梦乡,她的煽动力也就此消失。但这之后,还有数百棵林心树残留,其中很多都在黑森林中的隐秘处所。抽取其中水分,再用火焚烧,是我找到的最温和的处理方式了,这样它们才能获得解脱。这还是让我感觉像是杀死了某个人,每次都是,尽管我早知道,这胜过任由那些人继续被困,长年承受折磨。其后,我总会为这些事感到难过。
今天早上,清脆的铃铛声把我从疲惫的迷梦中惊醒,我拨开一丛灌木,看见一头黄母牛一边回望着我,一边若有所思地嚼着青草。我发觉,自己当时靠近罗斯亚国边界。“你最好还是回家去吧,”我对母牛说,“我知道天热,但留在这里的话,你太容易吃错东西了。”一个女孩的声音在远处叫这头牛,过了一会儿,她穿过灌木丛,看到我就站住了,女孩大约九岁的样子。
“它,经常,跑进森林里吗?”我问她,罗斯亚语说得有点儿磕磕巴巴。
“我家草地太小。”女孩说,她抬起清澈的蓝眼睛看着我,“但我总能找到它。”
我低头看她,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她体内有一道闪亮的银线,那是行将显现的魔法潜力。“不要让它在森林里跑太远。”我说,“还有哦,等你长大了,就来找我吧。我住在黑森林的另一侧。”
“你是不是巴巴亚嘎?”她很感兴趣地问我。
“不是,”我说,“但她也算是我的一位朋友吧。”
现在我已经足够清醒,知道自己的位置了。我马上掉头向西。罗斯亚人派了士兵巡视他们一侧的黑森林边缘,我也不想欺负他们。他们还是对我时不时出现在自己国界内不太放心,即便在我送回几名他们失踪的村民之后,我不能完全怪他们。所有那些从波尼亚国传出去的民谣,提到我的地方总是有很多很严重的失实,而且我怀疑,游吟诗人带到我们这一侧山谷的,应该还不是最离谱的歌儿。我听说,上周就有一个人被轰出奥尔申卡的酒馆,因为在他想唱的歌里,我变成了一只狼妖,一口吞掉了国王。
但我的脚步还是更加轻快:见到小女孩和她的母牛这件事,让我肩上的灰色负担感觉减轻了不少。我唱起亚嘎女巫的健步歌,快速走远,朝着回家方向。我当时饿了,所以一边走,一边吃掉了篮子里的一颗果实。我能尝出其中的森林气息,还有来自斯宾多河的魔法,被根系、枝干和果实收集起来,加上阳光,变成我舌尖上的甘甜味道。其中也包含着一份邀请,也许哪天我就会接受。某天,等我累了,想要做一个悠长的大梦,只属于我一个人的那种。但暂时,我想要的只是一扇开着的门,在远方的一座小山上,像一个朋友在远方向我挥手,还有树园里的那份宁静。
卡茜亚从吉纳给我写了信来:孩子们的状况像我们希望的一样好。斯塔赛克仍旧很少说话,但他还是站出来,向贵族议会发表了讲话,在他们被召集起来投票时。效果好到足以让大家选他当国王,并且让他外祖父担任摄政王。他还同意了跟瓦萨大公爵的女儿订婚的事,这个九岁的女孩显然给小国王留下了深刻印象,因为她能把口水吐过一大片花圃。我对这个婚姻基础有点儿怀疑,但我觉得,这总比担心她爸爸可能发动叛乱而娶她好一点点。
为了庆祝斯塔赛克加冕,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比武赛事,而国王选了卡茜亚做他的勇士,让皇外公很不爽。但这事半途变成了好事,因为罗斯亚国也派了一帮骑士参赛,在卡茜亚击败了他们所有人之后,他们在发兵报复雷瓦河之战的问题上会加倍慎重。足够的士兵逃离了龙君石塔包围战,他们带去了无敌金发王后的传说,说她杀敌无数,勇不可挡,而人们把她跟卡茜亚混为一谈。所以,罗斯亚国不情愿地接受了斯塔赛克重签和约的建议。我们的夏天以脆弱的和平结束,两国都获得了喘息之机。
斯塔赛克还以卡茜亚的胜绩为由,册封她为皇家卫队长。现在,她正在学习如何正确用剑格斗,以免在日常训练中意外撞翻其他骑士。已经有两位男爵和一位大公爵向她求婚,另外一名求婚者居然是索利亚,她在给我的信里愤慨地叙述了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