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4:49。他出发的时候,天还是黑的。他穿过森林,走到水泥板路上。他透过脚下麂皮鞋柔软的鞋底触到了水泥板上的标记。他仿佛又站在了父亲的脚上,然后他的父亲朝前走,旧时的游戏,在星期天的中午,如果他完成了练习的话。他们早饭后快九点时开始,到快十点时,第一次流泪,艾德已经连二加二都算不到一起了。然后是最可怕的事:父亲决定给他把数学再从头,从最开头讲一遍。“没有这些基础,一切一切的根基,你以后能干什么?”接下来是不耐烦,勃然大怒,脑袋嗡嗡响。眼角的余光扫着房间里的表。总会结束的。然后就结束了。父亲把他拉起来,抱一抱,然后把他放在自己穿着拖鞋的脚上。他们大步(艾德的胳膊搂着父亲的腰)走过橘红色的地毯,走上阳台,然后回到卧室门口,来来回回,大大的步子压制着自己内心里的行走。每走一步,深藏在身体里自己的方向感都要被抛弃一次:反抗,放弃,轻松,每一步都是,还有一声欢呼——这毕竟是个游戏……让自己走,艾德心想。
似乎没人认真考虑过他会离开这个岛。
不管是岛上的警察,还是镇卫生院的侦探,都没有说过他有留在这儿的义务,没有任何能让他听出自己正处于软禁中的话。对他们来说,他是嫌疑犯,他还是病人,而且他属于克劳斯纳,实际上是永远属于这里。有什么东西让他们确信不疑。或许是他的脸。但是那些伤口在愈合,尽管他看上去依然伤痕累累。就好像我没有自己的生活一样,艾德心想。
把脚伸平使劲踩在路上的话,艾德能感觉到水泥板上的标记。其中一些按照艾德的理解应该是水泥的货品等级,还有一些就像象形文字,金字塔上的文字,也许是古埃及文,阿兹特克文,苏美尔文。“它们让我们摆脱所有的沉重,如果你能找得准的话,它们就能去除你的负担,解除你心和灵魂的负担。”克鲁索曾经这样说,并同时加快了速度。他走在那些符号上,臀部僵硬。呆滞的正方形,中间是克鲁索的男根——艾德想着这个词,眼前出现它的样子,在臀部运动的中心点。下山路,经过海岛大观景台,现在成了一路小跑,毫不费力,轻盈地跳跃,每一步都能跨过两三块水泥板,从一个符号到下一个符号。脚后跟每一次接触到地面,都会有什么东西跳进艾德的心里。五十米后,他已经不再拘谨:两个成年男子,像孩子一样跑下山。“来,来!”克鲁索吼着,越跑越快。艾德有了轻盈的感觉,他们像要飞起来一样地奔跑。他的面前是小岛,长长地伸展开去,而他正要飞跃过去。世界升起落下,起起伏伏,他的脊柱融化了,开始流淌起来,一种能够征服一切的感觉。这种感觉从后面流进他的身体,充盈他的身体,他发出一声欢呼,他跳起来欢呼,不能自已。“快,快。”克鲁索吼道,地与水融为一体。艾德深深吸着大海的气息,海岛的味道。他跑着穿过那气息,就像穿行在梦中。
到港口用了十五分钟。不管怎样,都要考虑到他们可能已经监视起了那些船。他先是藏在港口破破烂烂的茅房后面,这个很久很久以前留下的棚屋已经被钉死了。他把包塞在灌木丛下面,然后坐在包上。他自己现在就是失败的中心,他一个人。
天快亮了,第一批乘客就快来了。只有当地人才会坐早班渡轮,那些在大陆上工作的人,要去买东西的人。大家互相打个招呼,他们认识船长。艾德羡慕岛上人这种简练的相处方式,几乎没有话,就是些动作而已。稍稍点下头,含含混混的套话,表示一下对数不清的陌生人,还有那些人吵吵嚷嚷的入侵的反感。每年夏天,小岛都会被这些跟北边格格不入的各种杂音淹没。那些短工和他们对小岛、大海和生活肆无忌惮的高谈阔论也被隔绝在外。就算是在挤得满满当当的船上,也能一眼认出谁是本地人。他们看上去对四周的吵吵闹闹完全没反应,就好像已经把自我完全密封起来了,就好像打过防疫针,一劳永逸地对这种叫作度假客的丑陋玩意儿免疫了,不同的世界之间没有交集,只有像克鲁索这样的人才会在两重世界中来回穿梭……被捕了,艾德心想。很长时间都不会,假如还能的话。托尔格洛。
一个由木板搭成,铁管做栏杆的跳板被人拽着搭到船上。艾德挣扎着站起来。旅行包的带勒进了肩膀。这时,他看到了他们,吧台夫妇,推着满满一手推车的行李。他将信将疑,那两个人的举止让他感到有些陌生,就好像他们正努力不是那两个人——或许他们真不是那两个人?艾德迟疑着。他又把包塞回灌木丛下面,兜了个圈子——绕到通向港口的那条路上。
吧台夫妇。两秒钟的欣喜。就像无意间碰到了熟人一样,惊讶之下,他们问候他时热情得有些过分。下一秒钟,卡罗拉就已经变得面无表情,里克则紧张地朝渡船那边看着。
艾德连忙解释说自己只是到港口来取克劳斯纳的手推车——运面包。说话时,他的眼光落在装着行李的手推车和那上面用红漆写的“克劳斯纳”上,他的谎言飘在空中,仿佛也被刷上了红漆。
“好啊,等着。”卡罗拉简单地说,开始往下取行李,还是那么风风火火。
“不用,不用,还有,还有手推车,后面,在放手推车的广场上。”艾德连忙说,血冲上了头顶。但之后,他就开始帮着卸行李,要不还能怎么做。最后,好像他就是专为做这个来的,他又帮着把东西卸到渡船的船头上。码头栈桥和船舷之间的缝隙,对吊桥的恐惧。能够坦诚相告的时机已经过去了。没说去哪儿。某个使馆或者那个匈牙利边界之谜?没问。
行李:就这些了。一个包里,瓶子叮叮咣咣,另一个包里探出一个粘着贝壳和琥珀碎片的台灯。一个大得看不到边的东西开始挪动,它在不断挪动,势不可挡,坚定不移,他们就像在巨大的浮冰上随波逐流(一种深切的、孩子气的感觉),当吧台夫妇跨过吊桥,马达启动,船身上的钢板颤抖起来的时候,他们已经离开对方很远,如同身处两个大洲。
船上响起刺耳的汽笛声,疯男孩儿进入画面,他指挥着渡船起航。船尾慢慢离开海港的边沿,朝港湾摆过去一点。男孩的右臂像风车一样在空中画着圈,船身摆正了。随着一身沉闷的轰隆声,轮船起航了。艾德闻着柴油的味道,蓝黑色的毒气刺激着黏膜。
卡罗拉的嘴唇始终紧绷着,好像下定决心一言不发,不说克劳斯纳,也不说他们的联盟。对那个团体而言,这对吧台夫妇可是像父母亲一样。也许卡罗拉是不信任他,甚或肯定不信任。他这样突然出现在码头上,要让她怎么想。运面包,他每天早上的这个时候可都是钻在地下室里烧火。运面包,面包房的卡斯滕可是从来不会在八点前……直到现在,艾德才看到泪水,卡罗拉最终还是张开了嘴巴。柴油发动机放声大哭,而他只看到她的嘴唇在动。
艾德盯着她,他抬起胳膊,感到难以置信,犹豫不决。他不经意间在告别的时候流落到了错误的那一边。
“别离的时刻,艾德。”
她说了吗?
是的,毫无疑问,是她说的。
或者说的是别的?
“不错的时光,艾德”或者“不要使劲抵抗,艾德”或者“不管要的哪个,艾德”。
不要使劲抵抗。说的时候她做了个手势,冲着艾德,就好像要抚摸他,之后又好像要抚摸荆棘岩、高地和整个小岛,用这种距离下可能有的最温柔的方式抚摸。她和里克在船舷的栏杆边又站了一会儿,然后就离开了。
艾德依然无法相信他们离开了。他更不能忍受的是想到他们把自己看成了什么。各种意义上的背叛。想想没有吧台夫妇的吧台。
一群群一日游的客人从旁边走过。一下班渡轮,下下一班渡轮,没有艾德。车夫迈基和他的熊马,熊马充满疑问地看着他。疯男孩儿张着嘴巴。他坐在码头边的一把塑料椅子上,跷着二郎腿,上身拧到一侧,就像突然要呕吐。其实只是因为风,他垂着头,这样就能少一些风吹进嘴里。他对着风嘟嘟囔囔,大呼小叫,发出又像海鸥又像婴儿的叫声,长而持久。从旁边走过的时候,艾德发现那并不是个男孩儿,不是个孩子,早就不是了。他满脸沧桑。
因为依然觉得尴尬,所以他就继续装作是来取面包的样子。他把旅行袋从灌木丛里拽出来扔在手推车上。等他想起那个瓶子的时候已经晚了——“蓝色杀人犯”,无恙。他拧着瓶子盖,仔细等着那个小小的咔嚓声。他边喝酒边听那些瓶子吹出的驱赶鼹鼠的哨声——对着西边的月亮。
希提姆的大门上贴着一层胶合板。他心想,不知道那个门在他俩战斗的时候有没有破。还有,从那儿到港湾那么长的一段路,他和雷纳是怎么走过去的。记不起来了。他看看四周,就像还能找到什么痕迹一样,就像卖冰激凌的会突然冒出来,从长在从希提姆去港湾半道上的栗子树后,那是四周唯一的一棵树。很抱歉,但是你要知道……手里攥着一绺头发。
在岛吧的吧台后面,艾德认出了圣地亚哥的身影。艾德低头看着地面,绕开沙地上的一个洞,走了过去。豪普特曼故居的展示窗里还亮着灯,尽管这时太阳已经高悬空中。玻璃后面曾经挂着豪普特曼那首诗的地方,现在挂着一张作家赖纳·基尔施[1]作品朗诵会的公告,介绍他的新书。伊沃·豪普特曼水彩画里的蓝已经褪色了,上面的图钉开始生锈。不知为什么,艾德对画家伊沃·豪普特曼产生了一种亲近感,也许是因为那人是个合格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