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横斜夜深沉。
我的内心好忧伤,
写诗寄给我知音。
这时候宝钗还写诗给黛玉,太不正常了。别忘了,宝钗和宝玉的亲事基本定下来了,宝钗也知道黛玉和宝玉的感情不一般啊。难道宝钗还不知道这门亲事?不大可能。难道宝钗是故意来气一气黛玉的?没有必要啊,她没必要落井下石啊。或者是宝钗实在是憋闷,无人诉说,才把诗给了黛玉?有可能。她们两个确实有些相同的遭遇,才学也能沟通。
黛玉看了,非常伤感,心想:“宝姐姐不给别人,单给我看,应该是因为同病相怜啊。”正想着,只听见外面有人说:“林姐姐在家里吗?”黛玉赶紧把宝钗的信叠起来,回答说:“是谁?”只见几个人已经走进来,是探春、湘云、李纹、李绮。雪雁倒上茶来,大家喝茶说闲话。
说到前年的*诗,黛玉就说:“宝姐姐自从搬出去,来了两次,现在干脆有事也不来了,真是太奇怪了。我看她以后还来我们这里不来。”探春笑笑说:“怎么不来,肯定要来的的。现在她嫂子脾气,姨妈上了年纪,又有薛大哥的事,宝姐姐还有空闲的时间啊。”正说着,外面传来了一片“呼啦啦”的风声,很多落叶打在窗纸上。过了一会儿,又传过一阵清香来。大家闻到了,都说:“这是哪里来的香风?是什么香?”黛玉说:“好像木樨香。”木樨就是桂花。探春笑着说:“林姐姐说话还是南边人的习惯,这大九月里的,哪里还有桂花呢。”黛玉笑着说:“对啊,不然我怎么不说是桂花香,只说是像呢。”湘云马上说:“三姐姐,你也别说。你可记得‘十里荷花,三秋桂子’的名句?在南边,正是晚桂开的时候了。你只是没有见过吧了,等你以后到了南边,你自然也就知道了。”探春笑了:“我有什么事到南边去?再说这个句子我早知道了,不用你们说嘴。”这是不是说探春将来要嫁到南边去啊?李纹和李绮抿着嘴儿直笑。黛玉说:“妹妹,事可说不定。俗语说,‘人是地行仙’。今天在这里,明天就不知在哪里了。比如我,原来是南边人,怎么到了这里了呢?”俗话说:“人是地行仙,一日不见走三千。”地行仙,是一类神仙。别说,神话有时就是对未来最好放入预测,现在人们一天跑三千里太轻松了。
湘云拍着手直笑:“今天三姐姐可叫林姐姐问住了。不只林姐姐是南边人到这里,就是我们这几个人也不同。有本来是北边的,也有来家是南边的,今天大家都凑在一处。可见人总有一个命运,各自也有各自的缘分。”大家听了都点头,探春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坐了一会儿,探春她们就告辞走了。
黛玉把她们送到门口,看着她们出了院子。她回到屋里,看到鸟儿都到了山上,夕阳快要落下了。她又想起湘云的话,就想到如果父母还在,自己就能享受南方美好的景色,还有很人伺候着自己,什么事情都可以随自己的心愿,不用像现在寄人篱下,自己处处都要留心。她又感叹,自己前生干了什么坏事啊,今生竟然这样孤独凄凉,就像李后主说的‘此间日中只以眼洗面’了。南唐后主李煜在国家灭亡后,被囚禁在宋,他说,每天都伤心得泪流满面。
紫鹃看见她这样,就想着一定是刚才的闲聊又触动黛玉的心事了,就想赶紧岔开这个想法,说:“说了半天话,姑娘又累了吧。刚才我叫厨房里给姑娘做了一碗火肉白菜汤,加了一点儿虾米儿,配了点青笋紫菜。姑娘觉得怎么样?”这道菜色香味应该都不错的。火肉,就是南方的火腿。白菜,现代人不大喜欢,其实它称为“百菜之王”呢。黛玉说:“可以了。”紫鹃又说:“还熬了一点江米粥。”黛玉点点头说:“那粥该你们两个自己熬了,不用他们厨房里熬才对。”紫鹃赶紧说:“我也怕厨房里弄的不干净,我们自己熬了。就是那汤,我也告诉雪雁和柳嫂儿,要弄干净。柳嫂儿说了,她拿到自己屋里叫她们的五儿看着炖呢。”黛玉说:“我倒不是嫌人家脏,只是病了好长时间了,老是麻烦人家。现在又是汤儿,又是粥儿的,会让人厌烦的。”说着,她的眼圈儿又红了。紫鹃说:“姑娘这话也是多想。姑娘是老太太的外孙女儿,又是老太太心肝宝贝。别人想在姑娘跟前讨好儿还做不到呢,哪里还有抱怨的。”是啊,黛玉如果是熙凤那样的性格,早就在大观园里横着走了。
黛玉点点头儿,又问:“你说的五儿,不是原来宝二爷那边和芳官在一起的那个女孩儿吗?”这件事,黛玉都知道了?贾母说五儿已经死了,怎么又活过来了?是不是贾母听错了?紫鹃说:“就是她。”黛玉奇怪地问:“不是说已经进来园子工作了吗?”紫鹃说:“可不是嘛,因为病了一场,后来好了刚要进来,正碰上晴雯她们闹出事来,也就耽误下来了。”黛玉说:“我看那丫头头脸儿还算干净。”正说着,有老婆子送汤来了。雪雁出来接着,那老婆子说:“柳嫂儿让禀告姑娘,这是五儿做的,没敢在大厨房里做,怕姑娘嫌脏。”雪雁答应着端了进来。黛玉在屋里听见了,让雪雁告诉那老婆子捎话回去,感谢柳嫂儿费心了。雪雁出来说了,老婆子就回去了。
雪雁把黛玉的的碗筷放在小桌上,又问:“还有咱们从南边来的五香大头菜,拌些麻油醋怎么样?”黛玉说:“可以的,不用太麻烦了。”黛玉喝了半碗粥,用小勺舀了两口汤喝,就放下了。两个丫环把东西撤下去了,擦干净小桌子搬了下去,又换上一张常放的小桌子。黛玉漱了口,洗了手,说:“紫鹃,添了香了没有?”紫鹃回答:“马上添去。”黛玉说:“你们就把那汤和粥吃了吧,味儿还好,而且干净。让我自己添香吧。”两个人答应了,到外间吃饭去了。
黛玉添了香,刚要拿本书看,只听得园子里的风从西边直吹到东边,穿过树枝,哗啦啦地响个不停,屋檐下装饰的一种叫“铁马”的风铃也只叮叮当当地乱响起来。雪雁先吃完了,进来伺候。黛玉就问她:“天气冷了,我前天叫你们把那些小毛儿衣服晾晾,晾了吗?”雪雁说:“都晾过了。”黛玉说:“你拿一件来我披披。”雪雁走去抱来一包小毛衣服,打开毡包,给黛玉自己挑拣。夹着个绢包儿,黛玉伸手拿起打开一看,却是宝玉过去送来的旧手帕,上面又自己题的诗,泪痕也还在,包着那剪破了的香囊扇袋和宝玉通灵玉上的穗子。原来,晾衣服的时候从衣服里捡出来的,紫鹃怕丢了,就夹在这毡包里的。黛玉看了,也忘了说穿那件衣服,手里只拿着那两件手帕,呆呆地看那旧诗。看了一会儿,不觉地又扑簌簌地流下了眼泪。紫鹃刚从外间屋进来,见雪雁正捧着一毡包衣裳在旁边呆呆地站着,小桌上放着剪破的香囊,两三截儿扇袋和那剪断的穗子,黛玉手里拿着旧手帕,默默地流泪。
紫鹃见了,知道她又想起过去的事了,全也没有的,只好笑着道:“姑娘还看那些东干什么,那都是宝二爷和姑娘小时候一会儿好、一会儿恼,闹出来的笑话儿。要像现在这样互相客客气气的,哪里能把这些东西白白遭塌了呢。”紫鹃说着话,本来是想逗黛玉开心,不料勾起了的回忆,眼泪哗哗啦啦地流了下来。紫鹃赶忙又劝:“雪雁这里等着呢,姑娘披上件衣服吧。黛玉这才把手帕放下。紫鹃连忙拾起来,把香袋等东西包起来拿走了。
黛玉披上一件皮衣,闷闷地走到外间屋来坐下。她看到宝钗的诗和信还没收好,又拿出来看了两遍,叹口气说:“虽然生活经历不同,忧愁伤心却是一样的啊。我也要写四首诗,套上曲子,明天写出来送给她,来当做回复吧。”她马上叫雪雁拿来笔砚,写了四首诗,又翻出琴谱,借了《猗兰》《思贤》两首曲子,和自己的诗配在一起,写出来,准备送给宝钗。她又叫雪雁拿出自己带来的短琴,调上弦,又熟悉了一下指法。黛玉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又在南边学过一段时间,虽然有些手生,还是很快就找到了感觉。她弹了一会儿,夜已经深了,就叫紫鹃收拾睡觉。古人高兴或悲伤了,就弹琴唱歌;现在人呢,就去酒店,去练歌房大吼一夜:都和音乐又些关系,看来人离不开音乐啊。
再说宝玉,这天起床后,梳洗了,就带着焙茗去书房,只见墨雨笑嘻嘻地迎头跑过来,说:“二爷今天可悠闲了,太爷不在书房里,都放了学了。”宝玉忙问:“是真的吗?”墨雨比划着说:“二爷不信,那不是三爷和兰哥儿来了。”宝玉一看,只见贾环和贾兰带着小跟班走过来,两个人还笑嘻嘻地叽叽咕咕说着什么。见了宝玉,他们连个都垂手站住。宝玉着急地问:“你们两个怎么就回来了?”贾环说:“今天太爷有事,说是放一天假,明天再去呢。”宝玉就回去到贾母和贾政那里禀告了,然后回到怡红院中。这老师也太不负责了,自己有事可以布置上自习嘛,怎么能放了羊呢?
袭人见了就问:“怎么又回来了?”宝玉说了放假的事儿,只坐了一会儿,就又往外走。袭人忙上叫他:“要去哪里啊,这样着急?就算放了学,依我说也该养养神儿了。”宝玉站住脚,低着头说:“你的话也对。但是好容易放一天假,还不散散心去,你也该可怜可怜我了。”太可怜了,就像个刚从放出来的小学生。另外,男人,或者叫男孩,大都不会老老实实呆在家里的,据说那样会憋出病来。袭人只好笑着说:“你自己随便吧。”正说着,小丫环端了饭来。宝玉也没办法了,只好先吃饭。他三口两口忙忙地吃完,漱了漱口,一溜烟就跑着去黛玉哪里了。这更像一个小学生了。
他走到潇湘馆门口,看见雪雁在院子里晾手绢呢。宝玉就问:“姑娘吃饭了吗?”雪雁回答说:“早晨起来喝了半碗粥,懒得吃饭。这时候正打盹儿呢。二爷先到别处走走,等会儿再来吧。”宝玉只好往回走。
好容易出来了,可不能这么随便回去啊。他忽然想起有好几天没见惜春了,就溜溜达达地走到了蓼风轩。刚到窗下,就听到处静悄悄的。宝玉以为她睡午觉了,就想回去,却听到屋里响了一声。宝玉站住再听,半天又“拍”的一声响。宝玉还未听出是什么声音,就听到一个人说:“你在这里下了一个子儿,那里你不管了吗?”宝玉才知道是在下围棋,但一时还听不出这个人是谁。又听到惜春说:“怕什么,你这么一吃我,我这么一应,你又这么吃,我又这么应。还缓着一着儿呢,肯定能连得上。”那一个人又说:“我要这么一吃呢?”惜春吃惊地说:“哎哟,还有一着‘反扑’在里头呢!我倒是真没防备。”宝玉听出那一个声音很熟,担不是她们姐妹。“反扑”是围棋术语,是指甲方在吃乙方棋子以后,乙方又反过来将甲方吃掉。
宝玉估计惜春屋里也没外人,就轻轻地掀帘子进去,一看,那人是栊翠庵的妙玉。宝玉见是妙玉,不敢说话,怕惊动她们。妙玉和惜春正在聚精会神地思考,也没注意他。妙玉低着头问惜春:“你这个‘畸角儿’不要了吗?”惜春说:“怎么不要。你那里头都是死子儿,我怕什么。”妙玉说:“先别说大话,试试看。”惜春也不客气,说:“我就打了起来,看你怎么样。”妙玉笑了笑,把边上的子一接,把惜春的一个角儿都打起来了,然后笑着说:“这叫做‘倒脱靴势’。” 畸角儿,是指全盘围棋的某一角。倒脱靴势,意思是甲方已将乙方棋子围死,乙方设法不仅将被围棋子接引出来而成活棋,同时反而围住甲方。
惜春还没说话呢,宝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