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刻有巨大的岁月印纹,一层层,一条条,像海底久经盐水冲刷的礁石,如今隆出地面,高居山巅,活化石般摊展于蓝天清风之下,凭人解读那沧海桑田一瞬间的巨变与凝固。
空空石台纤尘不染,也正好任我独坐,随我独卧。此时忽有日光从云中透出。仰面朝天,将遮阳白帽罩在脸上。一片空静之中,耳畔只有鸟音与泉声,一声声清脆,一阵阵幽咽。
手机响了,是司机,问我现在何处?一看时间已经偏午。
四望草木深深,不知身在何处。
这时,忽见下方丛林深处露出一角黄色寺墙。猜想可能就是位于支硎山东麓半山的中峰寺后墙。那末,我已迫近东半山了。昔日曾从寺前过,今朝却从寺后来。
山上根本无路可走,甚至无处下脚。途经几处乱坟,也全淹没在草莽之中。每一步踏下去全凭感觉,直到绕出寺后围墙,忽然发现又面临一处山凹。那是一个植物异常茂盛的深坞,有大片高耸的松林,全青翠可喜;树林里漫涌而下大片茂密的草海,都茁壮茂盛。这是一大片不知名的草本植物,全都伸枝展叶生命力十足,虽然由于地形不平而高高低低杂乱无章,但在我的眼里,却是一派天真烂漫的自然野趣,还有碧草绿海之中伸出几茎纤细的枝干,托起几朵盛开的殷红的花朵,昂首朝向天空,十分美妙。
欲从山坞内的林中湿地下山。周围散布大树,树下长满丝绒般柔软纤长的草丛,草叶如兰花叶片般披散,色泽是紫红之中又渗出些微绿意。只能涉草而行。但当我的脚刚涉入其中,球鞋立即浸满了冰冻的水,让人大吃一惊,却又无处躲藏。这时水继续灌满鞋子,双脚好像还在往下陷。定睛看去,我走进的这一片生长着美丽兰叶的草丛,原来是一大片沼泽地。
而且,细微而又清脆的水声不光在脚下响着,同时也在满坞响着。低头细察,这才发现整个山坞如一泓水溪由上方倾斜着漫溢而下,无数涓涓细流在密密的树林和草海之下渗流,山谷里到处是汩汩的流泉声。
我是站在清浅的山溪之中了。清冽的山水不带一丝杂质,纯净透明,这山是真的干净,这林子是真的干净,这片长着美丽兰叶的草海也纯净得犹如仙境一般。这山中脉脉水流啊,将我猝然带入一片清凉琉璃世界。
我呆呆地站在满谷清涧细细的流响之中,似看非看,似听非听。双鞋浸泡在清冷清冷的泉水里,渐渐鼓胀和沉重了许多。想起史书载此山有泉曰寒泉,支隐禅士曾有“寒泉濯温手”之句,现在,我是真正的寒泉濯双足了。
慢慢退回中峰寺围墙边,那里地势高,虽然同样长满野草无路可走,毕竟是踩在了地上而不是水里。
绕过高墙,便站在了一座崭新的寺院之前的露台之上。举头望高大寺门,门上方嵌一石匾,上书“中峰寺”三字,为灵岩方丈明学大和尚题写。
哦,去年还是旧寺院,今日已换新面貌。山门巍然,露台宽畅,且用金山石铺满地,十分的气派。
气派是气派了,也失去了当年旧寺古朴苍凉的韵味。还有那只从佛门走出来的小黑猫呢?也不见了踪影。
要沿寺前石阶路下山了,再回首望一眼来时路。来时哪有路?只有漫山遍野绿海般的草木,竟不敢相信我刚从那里经过。似有神助,于苍茫草海之中,我行之时海水中分,我过之后水复四合,何曾有路?但我已经过。
谢谢让我经过,让我亲历这一路,这清风流水满山谷的一路。
。。
雪后寒山(1)
在冬天最后的日子里,白天总是铅灰色一片,温度持续下降,风也寒了不少。在苏州这样的江南,秋冬以来久旱,舆论普遍认为今年暖冬已成定局,不料却在年末的最后几天,先是下了两天雨,把干透了的城市和乡村浇了个透,然后,雪姗姗登场。虽与北方的鹅毛大雪相比,这雪如纤弱女子之对关东大汉,疏淡清秀多了,只给万物蒙上一层薄薄的轻纱,但对当地人来说,也够惊喜的了。
雪只下了一天,第二天就放晴了。全天工作日程很满,便利用中午吃饭的时间,直接去了寒山。那里的雪肯定还没化,我想。去了远远一看,只见群山披白,又于纯白中隐隐藏翠,果然别有一番风韵。
寒山是支硎山的南坡,在天平山西北,西连龙池,与花山相接。实际是支硎与天平之间由东向西的一条浅坞形通道,“素来因远于城市,荆榛蔽路,无浓花艳冶,以是游人罕有过者”,可想而知这是一个十分幽僻静远的处所。
苏州西部的山虽不高,但石奇,即以眼前的支硎、天平为例,支硎多天然平广的大石头,《吴郡志》说这石头“盘薄平广,泉流其上,清澈可爱”,“其平如砥,支硎名,宜取诸此”。“硎石”就是磨刀石。大片石台卧于榛莽丛中,素面朝天,十分奇特。而天平则山皆奇石突起环形异状可喜可愕,以群石林立,万笏朝天著称。
界于支硎、天平两山之间的寒山岭,涧水萦回,山径盘旋,漫山遍野都是隆起的天然花岗岩石,久经时光和风雨的打磨,都变得浑厚光滑。它们如屏如矗,或插或依,若卧若立,简直就是一个天然奇石博物馆。
说不清寒山好在哪里,可我就是喜欢。在寒山中央那片巨大的盆地里,我常常会站在某块突起的巨石之上,向四周眺望。南北都是波浪般柔缓的山脉,仿佛山的身躯在酣睡中深沉呼吸时,那宁静起伏的曲线。这就是江南的山,苏州的山,毫不高峻雄浑,深不可测,而是一派温良敦厚的长者风范,让人不知不觉地就生亲近之心。
史载,乾隆六次下江南,每次都在这里留连忘返,以至寒山岭又被称作皇宫岭。但第一个发现并与之生死相依的人是赵宦光。他于明万历二十八年(1594)买下这座小山葬父并结庐守孝,从此将全部心力倾注于此山中,“凿山引泉悬石壁而下,飞瀑如雪,号‘千尺雪’。旧有阁未署名。乾隆十六年南巡临幸其地,赐名曰听雪阁。山半有‘云中庐’,取王维诗‘入云中兮养鸡’语意。又有‘弹冠室’、‘惊虹渡’皆宦光别业旧址。后改法螺庵、空空庵,今皆废。”赵宦光的来临使此山名声大振,引来无数文人墨客,最终,把那个一生最好游山玩水的乾隆皇帝也引来了,而且不止一次,是六次!
赵宦光死后葬寒山坞南面的天平后山,正与葬于北麓的其父遥遥相对。在父子情深目光的交织之处,就是寒山岭这一片幽邃静好。
人生代代无穷已,但只要山川永恒,人类就不会失去今古相连的纽带。当我与寒山默然相对时,似乎颇能体会当时赵宦光面对这片山林时的心情。固守山川,其实就是对一种永恒的固守,也是固守人的精神家园,固守人类灵魂的栖息地。
昨夜刚下了一场雪,中午时分,附近支硎村的农户家家都在吃饭,野外空无人影,更不用说群山静穆如木刻一般。云层裂开一条缝隙,透出淡淡的阳光,蒙上一层白纱般薄雪的田野和山川,便浴在这片淡淡的阳光之中。
空气温润清冷,路畔积雪正在融化,远山粉妆玉琢,但眼见着那层白纱愈来愈透明,正显出黛绿的底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