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洪涝频仍,岁岁冲刷不止,古渡一带沿岸险要高峻之地,尽数被夷为平地。因此,古渡千里之内的洛水南岸,是一望无垠的平川,唯一的高地,也被人族占住,建成了墟市。
世代居住在位居南北要冲的古渡的人们,可以说是实际意义上的,人族最南端的常住部民。扼守人族门户的断界山脉诸要塞,因为其特殊性与重要性,不允许任何部族或者族裔在此繁衍生息。历经过无数磨难的古渡部民们,早已对世间一切稀奇古怪的现象司空见惯。所以鬼哭山出现之前长达旬月之久的天地异象,也并未引起人们的更多关注。直到它成为了古渡所有人的梦魇,人们才开始探寻起,这座十余年前突然出现的孤山。
一切都开始于那一次规模空前的兽潮。
洛水南岸的荒野比之北岸更加瘠薄,从古渡往南,行出数千里,遍地可见触目惊心的沟壑和深坑,这里曾是人族与妖族激烈碰撞的古战场。后来妖族因为诸多因素,退回断界山脉南麓,人族得以前出领地,构建要塞,将纷争阻隔在五疆之外。荒野不可避免地成为了缓冲地带。悠悠万载,饱经战火洗礼的荒野重新焕生机,穷山恶水成为凶兽们的乐土。这些凶兽实力强横,智慧却远远不足。须知王庭出生的众妖,即便境界低微之时,也有不弱于人族的智慧。而这些凶兽,只有定寰以上,才可勉强与之媲美。
对于这些凶兽,人族诸王保持着一种含混莫名的态度。原因便在于,这片土地上,还存在着成千上万的蛮人部族。人族不止一次组织靖边战争,意图将这些部族斩草除根。可事实证明,这是一件根本无法办到的事情。蛮人部族以其顽强如草芥的生命力,屡历重创而生生不息,只要荒野存在,他们就不会彻底消亡。诸王莫可奈何,只好对蛮人部族的存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每隔一段时间,就组织一次清扫。以使他们始终处于挣扎求存的边缘。
当兽潮爆的时候,古渡以其地理之要,一日夜间便被浩荡的凶兽群重重围住。让人们惊愕不已的,不止其毫无征兆和浩大无匹的规模,还有兽潮整齐划一的情绪。包括为的一头问乾境,十数头大元境大妖在内,所有的凶兽都处于一种狂乱的状态之中。
接下来生的事,让古渡的人们顿生眼花缭乱之感。古渡还未出求援信号,一群人族强者便如天兵一般出现,将兽潮杀了个七零八落,仿佛他们早就知道会爆兽潮。有那见识广博的渔民,扬言在战场上看到了一座遮天蔽日,光彩斑斓的囚笼,那意味着有一位齐物境的大能,在此施展自己的界域。古渡的人们瞬间陷入了狂热,这些年荒野极为安稳,已经有好几百年,没有看到齐物境的高手出现在战场之上了。这些人族砥柱,向来只驻守在五疆各大要塞之中,直面妖族几大王庭。
没有一头凶兽得以冲进古渡,渔民们做了一回幸运的看客。数月之后,荒野稍靖,徐徐恢复的往来行旅,带来了四面八方的消息。洛水北岸也爆了兽潮,同样被早有准备的人族强者歼灭殆尽。最猛烈的兽潮出现在断界山脉北麓,妄图冲击各大要塞,其结局不言而喻。
古渡的人们都有预感,定然有什么大事生了或正在生。果不其然,半年之后,一座笼罩在阴影中的孤山,出现在距离古渡不足千里的荒原之上。彼时古渡附近连日凄风惨雨,一到夜里,荒野上就阴火粼粼,呼号声不绝于耳。有好事者前往探查,一个都没能回来。旬月之后,孤山销声匿迹,吓坏了的人们壮着胆子赶至那片荒野,除了几座遍布枯骨的蛮人部落,什么都没有现。
此后每隔一段时间,这座神秘莫测的孤山都会现出行迹,尔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次数一久,有人便揣摩起它的规律来,最后却无奈地现,它完全是随机出现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离古渡最近的一次,只相距两百余里。彼时古渡居民相继病倒,家家户户都有人死去。惊惶无助的人们去向司渡大人求助,司渡大人却闭门不出,仿佛也避之不及。此后,鬼哭山之名便传扬开来。
十余年来,鬼哭山统共现世数十次,每一次都会带走成百上千的生灵。古渡居民人人自危,并引以为禁忌。
身为再普通不过的渔民,老弯决然没有料到,自己有一天能有机会直面这座瘟神一般的孤山。那一天,嗜酒如命的他偏偏与其他渔夫赌戏,一股脑输光了酒钱。腹内酒虫作,躁动难抑的老弯忽然想起坊间的老爹来。老爹自从家人死绝之后,疯癫之余,便时常鼓捣些酿造,平日里自给自足自不待言。他酿的酒可不可口,老弯不知道,但是好歹也是酒。于是便偷偷潜进老爹的破木棚里,趁着他熟睡之际,偷饮了一坛下肚。
这一饮,便坏了事。
好酒之人,酒量大多平平,老弯亦是如此。那拳头大小一坛寡酒下肚,便似在腹内炸开了一朵焰火一般。神志昏沉之际,老弯只觉憋闷得慌,踉踉跄跄到了泊湾,划着小渔船到河边透气儿。老弯酒气上脑,胆色便壮,糊里糊涂地便到了河心深水处,彼处暗流激涌,水流极,岂是这等小船所能驾驭。小渔船载着他随波逐流,七拐八弯,连驰几道滩涂,最后拐进一条荒僻的水道。
老弯躺倒在渔船里,施施然醉呓不止,于周遭变故全然不察。河水中逐渐升腾起幽幽的黑雾,一阵凉风袭来,老弯受冷之下,只觉肚里翻涌,翻身扶着船舷欲呕,然而腹内空空,只吐出苦水若干。嘴里酸臭难奈之下,老弯伸手去掏水喝,始拨开一层浪花,只见河水只数尺深浅,望之清澈见底,河床之上,竟然散布着累累白骨。
老弯一惊之下,猝然翻下船去,浑身浸进冰凉刺骨的河水里。这一来酒意便尽数消去,老弯惊惧不已,在水里连连扑腾,只觉有什么东西死死捉住自己脚踝,望深处拖去。老弯吓得亡魂皆冒,使出浑身力气挣扎,好不容易翻上小船,立马划船逃走。一眼便瞧见岸边矗着一座孤零零的锥形山峦。
鬼哭山!
老弯心底霎时凉透,只觉魂儿也被冻结一般。怔怔地望着这传说中的鬼哭山,啪嗒一声,手里木浆落进水里也未察觉。那孤山周身笼着一层厚厚的阴云,隐约只见一角惨白的岩壁。尖锥之上浓烟滚滚,仿佛活物一般吞吐不定。正自出神之际,身下小船忽然一荡,老弯登时醒转过来,低头便见渔船无风自动。诧异之下,向水里望去,这一望又吓得他魂飞魄散。只见河底的骷髅尽数活了过来,咔嚓声中,皆聚在船底推着他前行。老弯忍不住失声惊叫,却现喉咙里什么声音也不出来,一股血气直冲脑门,便昏厥了过去。
老弯再醒来的时候,现自己仍然躺在小船里。可是小船却好端端地停靠在泊湾。惊魂未定的老弯连连安慰自己,这只是一个梦。
对于少羽来说,这也是一个梦。
跨越千山万水,尝遍人世艰辛,已使得少年渐趋麻木。可是当他见到这座古怪的孤山的时候,一颗心脏仍然忍不住狂跳不止。少羽用力捂住震颤的胸口,喃喃自问,“事到如今,还会为将要生的事而惧怕么?”
少羽凄然一笑,“不过一死而已!”
说到死这个字,一股莫名的情绪便涌上心头来。那是恐惧,又不只是恐惧。如果追根溯源的话,它仿佛扎根于血脉之中的一头洪荒猛兽,不时亮出锋利的獠牙。这座孤山便似一面镜子,无情地鉴照出这头藏匿甚深的猛兽,让生命还未来得及绽放的少年,不得不坦然直面。
一滴清泪悄然划过瘦削的脸庞,少羽一愣,“为什么哭?”
山承泽曾言,纵是万般困苦,也不值男儿千金一泪。少羽虽然年幼,又经这许多磨难,不知不觉间却已变得坚毅起来。
只是这滴泪来得好没原由。就像有什么东西,一下子便触及了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悲伤。
“还是畏惧死亡么?”少羽自问。
“大概是吧…”
一声悠远的唳叫,打断了少年的遐思。怪鸟一个振翼,冲上孤山之上的云霄。此番一路南来,一道无形界障始终将少羽裹在其中,以免他受刺骨玄风之苦。即便如此,每一次冲霄之时,他都忍不住屏住呼吸,心底里涌出一丝隐隐的快慰来。
身下现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好似阴世的门户一般。洞口上方飘荡着一缕缕蓬勃的烟气,那是幽黑的火焰。“这世上怎会有黑色的火焰?”少羽忍不住自忖。
耳畔传来呼呼撕裂之声,怪鸟一个折翼,向着洞口俯冲下去。少羽只觉周身的血液都漂浮起来,一颗心好似悬在天外,让他又难受,又快意。怪鸟下坠之眨眼突破了某个界障,一声爆鸣自少年耳畔炸开,脑中轰的一声,他再也抵受不住,就此晕了过去。
洞口的幽炎忽然熊熊燃烧起来,阴森森的火舌一下子裹住了怪鸟,眨眼将其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