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为,今天世上还有一块可供哲学容身之地吗?
当然。可是,却只能建立在目前科学的知识与成就之上……哲学家们再也不能把自己隔绝起来,与科学不相往来了。科学,不但已经大大地扩大并改变我们对生命和宇宙的观念,对于知识分子的思维方式,也起了革命性的变化。
——列维·施特劳斯(ClaudeLévi-Strauss,1988)
气体动力学(gasdynamics)中的标准内容,是该作者担任古根海姆奖金研究员(GuggenheimFellowship)时完成的。它的形式,根据作者自己所言,是受到行业的需要左右。在这样一个架构里,针对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予以证实,随之被视为一项重要步骤,因为它可以促成“通过对细微地心引力影响的考虑,造成弹道精确度”的改进。战后物理学的发展,愈来愈集中于这类具有军事应用的领域。
——雅各布(MargarevJacob,1993,pp。66—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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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科学在20世纪无孔不入,20世纪也对自然科学依赖日深,这两方面都史无前例。但是,自伽利略(Galileo)被迫放弃自己对天文的学说以来,还没有一个时代像20世纪这般,对自然科学感到如此不自在。这种二律背反的现象,正是20世纪史学家必须处理的一大课题。不过在作者冒昧一试之前,对于这个矛盾现象,有几个方面得先交代清楚。
回到1910年,英德两国的物理学家、化学家人数,全部加起来约有8000人。到80年代末期,全世界实际从事研究实验的科学家及工程师们,据估计在500万名左右。其中有100万人,是在科学头号大国的美国;比此稍高一点的人数,则在欧洲。[1]
虽说科学家的总数,仍只占人口的极少数——即使发达国家亦然——可是他们的人数,却在继续惊人地增加,在1970年后的20年间,几乎呈倍增之势,连最先进的国家也不例外。事实上到80年代末期,科学家人口只是一座更大冰山的小尖顶而已。这座冰山,是一股庞大的潜在科技人力,反映出20世纪下半期教育革命的成果(参见第十章),代表着全球总人口的2%,及北美人口的5%(UNESCO,1991,Table5。1)。而真正的科学家,越来越通过高级“博士论文”的方式选拔,博士学位便成为进入科学这门行业的必备门票。以80年代为例,任选哪一个西方先进国家,平均每年每百万人口中,便产生出134名的自然科学博士(Observatoire,1991)。这一类的国家,也在科学上花了天文数字的投资,而且其款项多来自公共资金——甚至连最典型的资本主义国家也不例外。事实上,某些最昂贵的所谓“大科学”,除了美国,还没有其他任何一国单独玩得起呢(到了90年代,连美国也供不起了)。
但是其中却有一个崭新现象。虽然约九成的科学论文(论文数则每十年倍增一次),都以4种文字面世(英、俄、法、德),事实上以欧洲为中心的科学发展,却在20世纪宣告终了。大灾难的时期,尤其是法西斯主义暂时得逞的那个年头,已经将科学的重心移向美国,并且从此就由美国长执牛耳。1900—1933年间,美国科学家得诺贝尔奖者只有7人,但到1933—1970年间,却暴增为77人。其他由欧洲移民组成的国家,例如加拿大、澳大利亚,以及实力经常被人低估的阿根廷,[2]也成了境外中心、独立的研究重镇。不过其中也有一些国家,例如新西兰和南非,却基于国小或政治之由,重要科学家们纷纷出走外流。与此同时,非欧洲系科学家也迅速崛起,尤以东亚及印度次大陆为首,且增长情况惊人。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前,遍数亚洲地区,只有一人得过一次诺贝尔科学奖的荣衔——印度的物理学家拉曼(C。Raman)于1930年获物理学奖。但自1946年以来,却已有10位以上得主的大名,是来自日本、中国、印度、巴基斯坦等地区。当然,光看诺贝尔奖记录不足为凭,明显有低估亚洲的科学振兴之嫌;正如单凭1933年前的得奖名单,也有小觑当时美国的科学进展之虞。不过值此世纪末时,世界上的确也有部分地区,论其科学家的人数,不但实际数字偏低,相对比例更低,比如非洲和拉丁美洲。
但是惊人的是,亚洲裔桂冠得主之中,至少有三分之一是在美国名下得奖,而非以本籍获此荣衔(事实上在美国得主里,身为第一代移民者竟有27名之多)。因为在这个日益国际化的世界里,自然科学家讲的是同一种国际语言,采取的是同一种研究方法,却出现一种怪异现象,那就是反使他们大多集中于一两处拥有合适设备资源的研究中心,即少数几个高度发达的富国之内,其中尤以美国为最。当年的大灾难时期,世上的天才智囊为了政治理由纷纷从欧洲出逃;但是1945年以来,主要却是为了经济原因由贫国改投富国。[3]这一趋势并不足为奇,且看自70年代和80年代以来,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科研支出,竟占全球总科研开支的四分之三即知。贫穷国家(发展中国家)则少得可怜,甚至不及2%—3%(UNWorldSocialSituation,1989,p。103)。
但是即使在发达国家里,科学家的分布也渐渐失去分散性,一方面因为人口及资源集中(为了效率之故),另一方面则由于高等教育的巨大增长之下,无形地在教育机构中形成了一个等级,或所谓寡头阶级。50年代和60年代时,美国半数的博士,是出自15家最负盛名的大学研究院,因此愈发吸引了最出色的年轻科学家趋之若鹜。在一个民主的民粹世界里,科学家却成为社会上的精英阶级,集中在数目极少、资助很多的几处研究圣地。作为“科学族”,他们以群体的姿态出现,因为对他们从事的活动而言,沟通交流(“有人可以共谈”),是最重要的中心条件。于是随着时间过去,他们的活动对非科学家的外人来说,越发如谜,奥不可解——虽然作为门外汉的一般凡人,借着大众化的介绍文字(有时由最优秀的科学家本人执笔),拼命地想去听懂。事实上随着各门科学的日益专深,甚至连科学家之间,都得靠学刊之助,才能向彼此解释自己本行之外的发展动态。
20世纪对科学依赖程度至深,自是毋庸多言。在此之前,所谓“高级/精深”科学,即那种不能从日常经验取得,非多年训练无法从事——甚至无法了解——最终以研究进修为最高顶点的知识学问,与今日相比,实际应用范围极狭窄,直至19世纪末时才开始改观。17世纪时的物理学和数学,主宰着工程师们;到维多利亚女王时代中期,18世纪末期及19世纪初期在化学和电气方面的发现,已成为工业及传播不可或缺之物。专业科学研究人员的研究探索,也被认为是必要的前锋,甚至可带来科技上的进步。简单地说,以科学为基础的科技,早已是19世纪资产阶级世界的核心;虽然一般实际之人,并不晓得该把这些科学理论成就如何应用是好。唯一用途,只能在恰当时候派上用场,转为意识形态发挥:例如牛顿定理之于18世纪,以及达尔文学说之于19世纪末期。可是除此之外,人类生活的绝大多数方面,继续为生活经验、实验、技能,以及训练过的常识所主导,充其量,也只能将人生累积的现有最佳方法技巧,有系统地传播而已。其中包括农业、建筑、医药,以及其他各种供应人生需要及享受的多项人类活动。
但是到了19世纪最后三分之一时,情况发生了改变。进入“帝国的年代”,不但现代高科技的雏形开始出现——单举汽车、航空、无线电广播、电影等为例足矣——现代科学理论的轮廓也于此时成形,如相对论、量子论(thequantum)、遗传学(genetics)等等。更有甚者,连最奥秘、最具革命性的科学发现,如今也被视为可以有立即实际应用的潜能:从无线电报到X线的医学用途,都是深奥理论应用在实际技术上的实例,两者都是19世纪90年代的发现。不过,尽管“短20世纪”的高等科学面貌,在1914年之前即已可见;尽管新世纪的高等技术,也已潜藏在高等科学之中,但是就当时来说,后者毕竟仍不是一件时时处处不可缺少,没有它难以想象每日如何生活行动之物。
然而,这却正是时至今日,当两千年正近尾声之际的现象。我们在第九章中已经看见,建立于高级科学理论研究之上的应用技术,垄断了20世纪下半期经济的兴旺繁荣,而且此景不限于发达世界。若没有已达目前农艺之境的遗传科学,印度和印尼两国,便不可能生产出足够的粮食,喂饱它们爆炸般增长的人口。到20世纪结束时,生物科技已成为农业和医药领域极为重要的一环。这一类先进科技的应用,给人印象最深之处,即在其根据的理论及发现本身,根本远在一般人的日常生活范畴之外(包括最先进最发达国家在内),所以事实上全世界只有极少数人——也许几十位,至多数百名——从刚一开始,就能领悟到它们可以应用在实际用途之上。当年德国物理学家哈恩(OttoHahn),在1939年初发现核裂变时,甚至连某些物理界最活跃的成员,例如伟大的玻尔(NielsBohr,1885—1962),也怀疑这项发现能否在和平或战争上找到实际用途;至于眼前直接的应用,自然更是存疑。如果当初深谙其潜在用途的物理学家们,不曾把这项发现告诉将军和政治家,这类武夫和政客铁定永远懵然不知——除非后者本身也是高级物理学家,不过此事极不可能。再以图灵(AlanTuring)1935年那篇为现代计算机理论奠定基石的著名论文为例,本来也只是数理逻辑学家(logician)纯理论性的初探而已。战争爆发,给了他及其他科学家试将理论应用于实际的机会,主要是为破译密码。然而当图灵论文初发表时,除了少数几名数学家外,连有兴趣一读之人都没有,更别说予以重视。甚至在他自己的同事眼中,这名外貌粗拙、脸色苍白的天才,当时不过是一名嗜好慢跑的后进新人,根本不是什么举足轻重的大人物——至少在作者记忆里的他,绝非如此(可是他谢世以后,在同性恋者圈中却广受膜拜,颇有一代圣者之势)。[4]事实上,甚至当科学家的确在尝试解决众所周知的重大问题时,也只有极少数的聪明人,在与世极为隔绝的知识圈中,清楚知道这中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记得当年作者在剑桥从事研究时,克里克(Crick)和沃森(Watson)二位学者,也正在该处进行其著名的脱氧核糖核酸(DNA)——“双螺旋”(theDouble-Helix)结构研究。研究结果一经发表,他们的成就立即被公认为20世纪最具决定性的突破。虽然我甚至记得,当时曾与克里克在应酬场合碰面,可是我们当中的多数人,却懵然不知就在离我们学院大门不过数十码处,那个我们每天走来走去经过的实验室里,以及我们每日闲坐喝酒的小酒吧中,正酝酿着一项非凡的发明。我们的不知情,倒也不是由于对这些事情没有兴趣,而是从事这类高深活动之人,找不出任何理由相告。因为对于他们的工作,我们既不可能有任何贡献;对于他们遇到的难题,恐怕更连听都听不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