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皇后醒来的时侯,殿内乌蒙蒙的一时分不清是什么时辰,只觉得胸口钝钝地痛。方一动身,杏黄缎地绣了龙凤呈祥的半边帐幔被撩了起来,大宫女绿萝用托碟小心奉了一杯蜜水递过来。
散着头发的张皇后一气喝了,笑着问道:“方才我做了个极骇人的噩梦,好似觉得靥着了,你怎么也不唤醒我?”话还未落音,就见绿萝插蜡烛一般砰地跪在地上,蜜合色的宫裙在地上散开成一片瑟瑟的波纹。
帐幔被宫人全部掀开了,皇帝神情莫辩地沉了脸负手站在那里,背后密密地跪了一地的人。
张皇后慢慢坐直了身子,先前东宫里的血腥一幕排山倒海般涌来。应昶倒在自己怀里时身子还是温热的,可他嘴边的血怎么也揩不尽,大颗的泪水开始无声无息地从她的眼中滚落。
皇帝挥挥手,身后的人如潮水一般却行却退了出去。他叹了口气,上前一步搂住了张皇后开始不断颤抖的身子,两人结缡二十载,今日竟同遭殇子之痛,“你好生将养身子,不要多想,朕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张皇后紧紧攥了手里的明紫五彩莲花闪缎被子,强抑了自己想将皇帝一把推开的冲动。皇帝却伸手抚在张皇后的肚腹上缓缓道:“你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怎么这般大意,那几个给你请平安脉的太医朕全部都打发了,日后就让吴起兼给你诊脉。”
吴起兼当了十五年的太医院院正,他唯一的病人就是皇帝,从来都没有给后妃诊治过病痛,其中当然也包括皇后。听了吩咐后恭敬上前,跪在地上隔了丝帕号了脉象,仔细斟酌了半天才动笔下了方子。
皇帝在坤宁宫盘桓了半天,亲眼看着张皇后用了药又吃了半碗胭脂米粥。怕初春夜来寒冷,又亲手往她的被褥里放了一个掐丝珐琅彩连蝠纹的手炉,这才起驾回乾清宫处置政事去了。
张皇后等人全都走光了才睁开双眼,怔怔地看着帐顶子,依然有种恍如梦中的荒诞感觉。一个孩子走了,跟脚就来了第二个孩子,中间整整间隔了二十年。这二十年里自己做了些什么,张皇后模糊的想着,这二十年的光景怎么好象手中的流沙一样,越想抓紧越发漏得飞快。
皇帝走进乾清宫养心殿时,步子迈得尤其大,后面的一众太监要小跑才跟得上。大太监刘德一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知道皇帝面上越是淡然心中越是雷霆万丈。也是,好好的太子爷就这么没了,任谁也受不了。
养心殿灯火通明,铜珐琅太平有象桌灯前躬身候了一个人,看到皇帝进来赶紧一撩绣了大红底云蟒纹的曳撒跪在金砖地上,恭声禀道:“臣锦衣卫副指挥使石挥恭请圣安!”
皇帝抬抬手,哼了一声示意他站起来说话。
石挥躬了身子,一双布满血丝的眼晴不敢乱瞄,低头回道:“臣奉命追查东宫印信遗失一案,据证这三个月里与太子殿下有密切接触的有三十九人,与刘阁老府郑氏有密切接触的有十一人。臣十日里总共走了三州九县,这五十余人的身家背景臣俱已写明,有可疑之处也尽皆查清,恭请圣览!”
刘德一接过厚厚的一叠折子,双手小心奉上。皇帝拿过后慢慢地翻看着。殿中剔红束腰高几上放了一只八宝鱼双蝠双寿紫铜熏炉,气味辛浓的甘崧香袅袅袭来,石挥却觉得心头憋闷。他低着头微躬着腰,汗水密密地沁着后颈衣领,一时痒得让人难受至极。
锦衣卫是朝庭一股超然存在,直接受命于皇帝。铁蹄所至可让百姓骇色小儿止啼,就是见到朝中一品大员也毫不惧色。石挥任副指挥使已经三年有余,可是在皇帝面前应对时从不敢大意。这位皇帝行事贯不动声色,一动的话定是雷霆万钧泰山压顶。
皇帝慢慢翻阅完手中的折子,手指在紫檀木的书案上磕了几下后说话了,语气是一贯地温和沉静:“想你也听说了,太子昨儿没了。”石挥背脊上冷不丁地就起了白毛汗,东宫的事情他自有途径知道。可要是放在别处这就是窥探皇庭的重罪,他膝盖一弯重重地跪在地上。
皇帝起身绕过书案,带了翡翠玉扳指的手轻轻拍了拍石挥的肩头,“朕只看重你的忠心,这次的差事就办得很好!”
石挥眼角的泪水和背上的汗水一起欢快地淌了下来,心情激奋得一时无以言表。额头紧紧地贴在织了大朵繁丽花枝图案的哈密国喀什地毯上,泣声道:“臣自当鞠躬尽瘁,肝脑涂地以报圣恩!”
皇帝点点头,说道:“还交你个差事,东宫现下总共关了三十四名太监宫女,朕不信慎刑司。你去审,不拘用什么法子,结果出来了直接报予朕!”
石挥重重磕了头,复又小心地问道:“审完后这些人怎么处置……”
皇帝凉凉地看他一眼,“招认快的赏个全尸,嘴硬顽抗的凌迟,完了之后尸骨全部发送皇陵为太子陪葬!”
石挥恨不能抽自己几耳光,怎么能在御前问出这般愚蠢的问题。好在皇帝此时没心情张顾他。挥了挥手,石挥恭敬地却退了出去。
刘德一抱了拂尘鹌鹑一般缩在帷幔旁,恨自己怎么不能变成灰尘一般。东宫里头有两位大太监和他的品级一样,平时闲了也会在一起听听小曲喝喝小酒,怎料一朝风云变色就无声无息地丢了性命。
撩起眼皮小心地抬头瞄了一眼,就见皇帝站起身从墙角黑酸枝多宝架上取下一只红雕漆长屉匣子,打开后从里面拿出一把墨底三彩双龙酒壶,拿在手里细细地端详摩裟。然后,耳边听见帝王嗤笑了一声,几不可闻地轻语道:“彰德崔氏——!”
寿宁侯府张夫人被带入坤宁宫坐在张皇后面前时,彼此都骇异于对方的的老态。看着张皇后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寂寥神情,张夫人只好出言劝道:“娘娘千万要爱惜身子,皇上特地召我进宫陪您说话,这般地看重您,这往后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张皇后恹恹一笑,“好姐姐,这宫里是非多,日后无事不要到宫里来了!”张夫人陡地一惊,却见皇后站了起来,率先出了殿门沿着廊庑慢慢地走着,一袭华贵的石青色绣五彩舒袖常服穿在她身上,却依稀有种支离的骨感。
只听皇后曼声言道:“这应氏皇朝延续至今二百余年,每任登大宝的皇帝最大的心愿就是铲除这盘踞中原数百年的各大世族。自我做了这个中宫之后,我们冀州张家就注定要殒落。我的父兄明白这个理儿忍了退了,也劝我忍。我看着皇上大刀阔斧的打压这些世族殆尽,是因为明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士之滨莫非王臣,所以我不但忍了也让了我的皇儿忍,结果就忍出了这么个下场!”
张夫人的神情也一黯,当今皇帝重寒门打压勋贵已是公开的秘密,想当年冀州张氏也是煊煊赫赫一族,可现今朝堂上出自张氏一门的高官却是一人也无。当年张皇后为保太子自断羽翼,怕是也没有想到会落得如斯下场!
张皇后大概也是想到此处关节,咯咯叽叽地捂嘴笑了起来:“宝和十四年,先皇的庞贵妃在宫宴上赐酒,人人都知道她不怀好意却都乐得袖手看笑话,是我——伸手拿了那杯酒。回去后不过两个时辰腹中怀了五个月的孩儿就没了,太医说伤了身子以后恐再难有孕。那时他对我说,我们膝下有昶儿就够了,日后昶儿会贵极天下,任谁都不能擅动他分毫!”
园中有几枝早杏,枝梢上挂了几朵艳红,张皇后用带了镂金菱花嵌红宝石粒护甲的指尖轻轻一拂,那花儿就颤颤地跌落在地上。
张皇后痛得低低弯了腰,“我的昶儿还没有进学时,我就教他谨慎二字怎么读怎么写怎么做,只差把这二字刻在他脑门上,你说这样的孩儿怎会肆意妄为到勾引臣妻?即便是真的思慕他嫡亲的表妹,也不会这样胆大到暗通款曲,更何况还愚蠢地留下那样言辞凿凿的书信和钤印!”
张夫人泪如雨下不断点头,“是,太子从来都视安姐如妹,安姐视殿下如兄。但凡他们有一丝绮念,我们也不会让他们各自嫁娶。”
张皇后忽地一转身,嘶声喊道:“我却没有料想到谨慎过头竟成了他人眼中的懦弱可欺,让那些魑魅魍魉看到了可趁之机,用几封书信就生生逼死了你的安姐,我的昶儿!”
早春的时节里日光温暖东风和煦,皇后和张夫人在秾艳的杏李树下哀哀相泣。从此之后,哪怕这春花再娇再艳,在她们眼中也失了颜色。
大宫女绿萝远远伏地跪奏:“太子妃在宫门外求见,说有事要向娘娘回禀。”
张皇后缓缓直起身,扶了扶头上的云脚千叶卷须珍珠银簪,脸上的泪水依旧斑驳,却神情平静口齿清晰地轻声说道:“让她滚——!告诉她先时不愿意说,那今后就什么都不用再说了。东宫里怕是容不下她了,让她自个在这宫里头另外挑个地儿,余生好好地为太子祈福吧!”
张夫人却是心中一动,委婉劝道:“还是见一见吧,兴许真的有什么事?”
张皇后却意兴阑珊地摇头道:“皇上自己不待见世家,却让我儿娶了崔氏女,其心已是昭然。昶儿心性仁厚,自那年的簪花宴上与那崔氏玉华一见钟情,待她从来都是情深意重,大婚五年未有子嗣都末出一言苛责,宫内也未纳其他妃妾。”
张皇后高高昂起头,嘴角噙了几分蔑然,发上的簪子在日头下闪出尖利的锋芒,“自皇上下令让金吾卫围了东宫下令彻查之后,她不是帮扶太子稳定人心追根溯源,却忙着拈酸吃醋逼迫太子给她个交待!这样的女子怎堪我儿的一腔深情!她——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