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柳镇,傅家老宅。
傅家大老爷本来应该早早启程返回京城的,但是上峰主动来信,说他在衙门里一向勤勉有加,又有好些年没有回乡探亲,特意又给他延了一月假期,所以这会他才会坐在厅堂当中接待青州常知县父子。
将茶盏放下,傅大老爷终于开口道:“承蒙大人看得起家中小女,还一连三次上门求娶,本是一件幸事,按说不该拿乔推脱。可是……可是我听说你曾为令公子求娶过我二弟家的闺女,这要是传出去你我两家不就成了邻里乡亲口中的笑柄吗?”
常知县顿足慨然长叹,“唉,我就知道会发生这种误会,所以才会几次上门来想将这件事解释清楚,只可惜每次都与傅兄不巧错过。不瞒傅兄,先前犬子在你家老夫人寿宴上时,就已经对令爱一见钟情钦慕不已,只是因为年纪轻面皮薄不敢宣诸于出口。”
说到这里,常知县面上浮现了些愧色道:“后来府上二房的姑娘和我夫人娘家的外甥女之间发生了些许误会,不想我夫人偏偏极喜欢二房姑娘的英朗大气,心里不免有了些想头。自作主张说了些不得体的话,结果阴差阳错之下,这误会就越发多了。”
常知县连连叹气,一副世事无常的模样,“本来只是为两家小女孩的意气之争,传来传去竟传成了这般模样。最后还是我这儿子鼓起勇气,说心仪的实在是大房的姑娘,说她不但性情温柔且品貌端庄非她不娶。为成全这对小儿女的心思,我这才厚颜冒昧前来,还请傅兄不要怪我唐突!”
傅大老爷返回故里后虽然醉心于书本不理俗务,却还是感觉其中有些不妥之处,但是想到自打常家上门提亲这段时日以来女儿的欢天喜地,终于按捺住烦心道:“还请将令公子的庚帖留下,我请人看一下,过些时日再回复与府上!”
这话已经是变相地首肯了,常知县立即展颜开怀,坐在一边一直沉默不语的常柏也是直直站起身后一揖到底,面上的欢欣倒是毫不作假。傅大老爷终于有了看女婿的闲情,将人招上前来上下重新考校。常柏倒是不愧直隶府常三元的美名,四书五经对答如流,诗词应对也是得心应手,到最后时傅大老爷却是有几分真心喜欢了。
院子里进进出出的仆妇脸上都带了一股喜意,傅老娘抓着大孙女的手笑得像朵菊花,“没想到我家大姑娘福气也是顶顶好的,竟然要嫁给知县家的公子,进门就是掌家太太,周围十里八乡谁家姑娘有这样的运道!”
傅兰香穿了一袭杏子黄绣了三翠的滚边夹袄,衬得她白敷敷的一张脸平白带了几分喜气。她低了头有些娇羞地嗔道:“祖母莫要打趣我,今日人家常府只是来求亲的,父亲还没有最后首肯呢!”
傅老娘敛了笑意,重重地咳了一声,“好孩子,你父亲原先是有些着恼你不要先前许婚的那个什么陈秀才,可是这天下就没有拗得过儿女的父母。莫要担心。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常知县家的公子无论哪面都比乡下陈秀才强,你父亲会想明白的。若是他胆敢坏了这门亲事,看我如何收拾他!”
面对着祖母的信誓旦旦,傅兰香终于把提着的心放了下去。却是又想起一件事,有些怯怯地问道:“眼下府里的事儿渐渐多了起来,父亲的告假也要到期了,不若……不若将我娘接回来主持这些杂务,即便不是为我,大哥和婵姐儿的婚事也要有人出来张罗才是!”
傅老娘本是寻常乡间妇人,虽然欣喜孙女跟正经官家结了亲,可是对于如何处理这些本就不擅长事务,心里着实有些犯怵。听得这话埋怨道:“你娘心眼就是太过窄小私心又重,屡次犯了大错,你父亲这才做主将她关在祠堂里反省。这才不过大半个月,只怕你父亲那里不会首肯的!”
眼见祖母言语间有所松动,傅兰香连忙起身跪在地上低泣道:“说到底我娘都是为了我们三兄妹,要说她有什么歹毒心思,那是决计不会有的,姑母和二婶婶那里我亲自去信恳求,若是有什么责怪尽管冲着我来就是了。我娘毕竟也上了些岁数,一个人在祠堂里未免清苦。等她回来,我一定好好规劝与她,让她从此往后放下那些糊涂心思!”
傅老娘听得这话说得妥当熨帖,又想这大孙女至多半年一载就要出门了,不能轻易给她没脸,只得双手扶起她承诺道:“我跟你父亲说说,只是他答应与否,祖母我就不能保证了!”
傅兰香一时大喜,心里就不免浮出自得。这桩婚事虽然千难万难,却到底被自己等来了,不枉自己在菩萨面前许下宏愿日日虔诚供奉。母亲一向偏心,只会痛惜长兄和幼弟,可是最终将她从乡下祠堂里拯救出来的,却是自己这个一直被视为无用的女儿。
这世上有人欢喜,就必定有人烦忧。
徐玉芝又递给车夫整整一两雪花银后,才得以继续坐在马车上。她本来想回直隶府投靠父亲的,但是随即她就断了这个念头。先时父亲就视她为累赘,姨母亲自去信都没有答应将她接回家,要是知道她闯下这般天大祸事,只怕第一个就会将她扭送官府。
到底到哪里去呢?徐玉芝想到昔日曾经听人说起过,邻近省府南京府有人办了女学,专门招收女子入学,教习琴棋书画。自己一身所学,给几个富家幼女启蒙应该是绰绰有余的吧!想到这里心里不由一阵自苦,自己何时竟落到如此落魄田地?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徐玉芝伸头往外面望去,就见马车停在一个荒凉坡地,不由狐疑问道:“这是何处,怎么停在这里,我可是给足了银子让你送我到南京府的!”
车夫将马停住后大步走过来,将徐玉芝一把拖出车厢,啐骂道:“不知哪里跑出来的小娘匹,一路上都在大爷我面前指手画脚?若非不想做恶事损了阴德,我立马将你卖到窑子里去,看你还敢吆五喝六!”
徐玉芝这才明白遇到了恶人,一时激愤竟然忘了害怕,站起身子就是一阵乱踢乱挠。那马车夫不想这个看起文弱的女子竟然还敢反抗,一巴掌拍过来就将人甩在路旁,弯着腰开始翻检女子遗落的包裹。
看着车夫喜滋滋地将几块碎银拣在手里,徐玉芝一时大急。
包袱里面是仅存的一点细软,从常家逃走时,因为慌乱她只是将房间里的一些首饰和银子胡乱揣在身上,连换洗的衣物都没有准备。这一路上吃的、穿的已经花用了不少,还不知道能否支持到南京呢?结果屋漏偏逢连夜雨,还遇到了这么个无良的车夫。
徐玉芝伸手够到一块尖利的石块,心里那股愤懑几乎喷涌而出,举着石头就朝车夫的后脑勺砸去。那车夫先是一晃,手里的银子就轱辘滚到了地上,伸着手刚想说些什么,徐玉芝咬着腮帮子又是狠狠一击,那人嘴巴蠕动了几下后就一头栽倒了地上。
徐玉芝壮着胆子正想上前去查看人死了没有,就听见耳边传来几声古怪的笑声。回头一看,却是一队煊赫人马竟然不知何时站在背后。两者相距不远,想来刚才的一切都让人尽收于眼底。
那队人马衣饰光鲜气派非凡,一看就非富则贵。徐玉芝破罐子破摔,一时倒不这怎么害怕了,索性站起来福了半礼道:“实是这歹人想要谋财害命,小女一时情急才伤了他,毕竟是情非得已。等会衙门官差要是问起,恳请各位能为小女做个证!”她刚才趁乱回头,已经看清那歹人只是一时受伤昏迷并没有真正死去,所以她说话才会底气十足。
这时却见对方一辆装饰奢华的马车越众而出,厚厚地皮毡子掀开,一个面庞白胖团团的老者抬眼望了过来。徐玉芝只觉这人面相虽普通,一双眯缝细眼却摄人得很。心下先怯了三分,不知为什么最后还是鼓足勇气挺直了腰杆与那老者对视。
那老者忽地一笑,阴沉面相立刻变成弥勒佛一般和煦,他温声问道:“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徐玉芝正要如实答话,心里却是忽地一动,垂着头开口道:“小女叫徐紫苏,原来在一大户人家当丫头。却不料服侍的姑娘忽然莫名暴毙,主人迁怒于我们,就将姑娘身前服侍的人全部撵出了府。我自幼父母双亡没有去处,听人说起南京府富庶,就想到南京府去看看能否有个活路!”
老者忽然桀桀笑了起来,脸上全是深深的褶子,“没想到竟然遇到个本家,既然是好人家的女孩,你我相识一场就是有缘。咱们也是到南京府去的,如若不嫌弃,就跟随我一同上路吧!”
徐玉芝也算是见过些世面,见这老者虽然是便装却自有一番气派,身边骑马的护卫也是配了军中的护甲,心下暗忖这定是哪位大官出行。当下心中已是首肯了,款款福礼谢过,拣了地上的包袱拍拍灰后就上了后面的一辆青篷马车。
却有护卫策马到那位老者身边低声询问,先前那晕倒在地的车夫如何处置?老者似笑非笑地望过来一眼,也没有多做什么动作,只是右手极随意地轻轻一扫。那护卫就仿若得令般下马走到车夫面前,举起佩刀狠狠向下一劈,又湿又热的鲜血蓦地喷溅在雪地上,一会颜色就开始发乌了。
徐玉芝掩住嘴里的惊呼牙齿开始打颤,这时马车却开始轱辘轱辘地往前行驶,从车帘子的缝隙里可以看到那车夫的身子还在路旁一弹一跳地细微抽搐,人显见已经不行了。但是车队里没有一个人感到惊异,仿佛这只不过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
这位老者到底是什么人?竟然光天化日之下,一言不合就令护卫将人斩杀了?徐玉芝狐疑满腹,但是不知为什么,她却由衷地感到心情舒坦不已,她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到生杀之权掌握在手中时的快感,虽然这种感觉来源于一位从未谋面的陌生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