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抛去这些,他亦是一位寻常的父亲,见了孩子委屈、过得不好,同样也会心疼难过的父亲。
她还记得长子去世的那一日,得了消息的傅恒犹如一座无声倒塌的大山——
他昏迷了整整一日,醒来后,尚能冷静地吩咐下人操办儿子的后事。
可精力衰疲,神志恍惚地躺在床上之际,却是拉着她的手问她可恨他。
她答不恨,他又低弱地说了一句“若是生为寻常人家,反倒是天大的幸事”。
他竟将长子的死归咎到了自己身上。
同样自责而从未说出口的还有让女儿嫁入皇室。
他从来只是一副忠臣严父的模样,而从未将‘不得已’三字与任何人坦然。
“夫人,老爷他……”丫鬟急急地走了进来,打断了傅恒夫人的失神。
傅恒夫人连忙自椅上起身,未多去看丫鬟慌乱的脸色,立即进了内室。
内室中,被下人守着的床前一团忙乱。
傅恒又吐血了。
他被下人扶着倚在床头,虚弱得没有一丝气力,苍白泛黄的面色似要沉寂的夕阳。
见到傅恒夫人进来,他干涸的嘴唇动了动,无声唤了两字。
她读得懂他在唤她“棠儿”。
她忙走了过去,扶住他的背。
“我怕是,要先走一步了……”他仰面看着她,声音微弱地好似经风吹散的一缕游丝。
傅恒夫人心底重重一顿,眼底有了慌乱的颜色,面上却勉强一笑,温柔地道:“六爷竟也有这般英雄气短的时候吗?之前你病得那样重,从缅甸回来跋山涉水,我还怕你撑不住呢,可不也好端端地回来了么?这叫做老天庇佑……还记得陛下刚登基那年,在猎场遇着了刺客,你为护得陛下周全,身上足足挨了十几刀,险些将我吓昏过去,可你呢?养了不到十日便可下床走动了……”
“还有,咱们刚定亲那年,你随圣驾乘舟巡视,我借着陪太后解闷的由头上了龙船找你,当时我不愿你随军远征金川,便央着你答应,你不愿,我一恼之下便将你送的那块玉佩给丢进了护城河里……初是立春,河水又急又冷,你就那么不管不顾地跳了下去给我找玉佩……”
后来玉佩没找着,他还险些将命给丢了。
她说着说着到底没忍住红了眼睛。
“可不也都挺过来了吗?你这条命硬着呢……哪里能说走就走?”
傅恒握住她的手,唇角微微动了动,像是在笑。
“许是我当初便该听你的,不远征……”
有些路一旦开始走了,便注定只能走到底,才能停下。
为国尽忠,为君解忧,他不曾后悔过,但对她、对孩子,他亏欠的太多了。
尤其是她。
她喜欢琴棋书画,自闺中时便装了满脑子的风月,起初他倒还陪她做过两首诗、几幅画,可待成亲后,公务变得繁忙起来,又东征西战,时日一长,除却批公文、写折子之外,几乎是再也没碰过笔墨了。
风月便都成了她一个人的风月。
待如今再晃过神来,面前的人眼角竟已长满浅淡的纹路了。
“棠儿,诸多过错我皆来不及还你了……”
他眼睑闪动着,仿佛是辰光被一点点耗尽的模样。
傅恒夫人全然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