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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第1页)

来。日本国总算没让去,但也不准回老家。所有体检不合格的老弱病残又一起押上了通向东北密山煤矿的列车。

密山位于黑龙江省东南部,与俄罗斯水陆相连,这里山峦起伏天寒地冻;人烟稀少,荒野茫茫。解放初期王震将军率10万解甲官兵,吹响了开发建设北大荒的号角,开赴的第一站就是密山。曾经在此生活过的毛泽东秘书李锐作词描绘过昔日北大荒的景象:茫茫甸,西风晴起霜天变。霜天变,牛车栏草,夜空鸣雁。北飞南越何曾厌,千江万水常相恋。常相恋,指头望断,低头思念。词句的字里行间寄托着无限的岁月沧桑。

日本人侵华时期,密山县曾改名为伪东安省。由于这里紧靠苏联,山角下的大兴凯湖横跨中苏边境,所以日军戒备森严,驻扎了大量部队,再加上这里是重要的煤炭基地,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劳工源源不断的从关内各地押送到矿山挖煤。

密山煤矿实际上就是一座人间地狱,劳工踏进这个大门就失去了人身自由。他们吃的是橡子面,住的是简易的集体工棚,屋里冬天冰冷,夏天酷热,跳蚤满身爬,苍蝇直扑面。井下作业环境更是恶劣,瓦斯爆炸、透水、火灾事故频频发生,几乎天天死人。矿上设有矿警队、督察队、狼狗队和特务队,各道关口都有严密把守,经常有劳工受不了非人的折磨,半夜逃跑,不小心触到电网身亡,即使侥幸越过电网,也会被巡山的狼狗队、督察队抓回来,脱光衣服绑在电线杆子上,让狼狗活活咬死,就算躲过矿警的搜捕,那零下40度的严寒也足以将你冻僵。

父亲惊人的酒量就是来到密山之后为了抵御风寒,慢慢培养出来的。矿工们每日从几百米深的井下上来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围坐在工棚的火堆前,咬一口烤得半生不熟的大马哈鱼,喝一碗地瓜干酿造的65度老烧酒。我记事时,父亲已经患病戒酒,没能亲眼目睹那饮酒的场面,但父亲的战友曾经向我绘声绘色形容过他豪饮时的英雄气概。

父亲的战友们说:“你父亲的酒量那叫猛,一口气能饮三大碗,而且面不改色心不跳,谈笑风生,神态自若。淮海战役的时候,杜聿明放弃徐州,向南逃窜,粟裕下令华野各参战部队轻装上阵,日夜兼程,追击逃敌。那一夜北风呼啸,大雪纷飞,你父亲挎着一个足足能盛三斤重的军用水壶,里面盛着满满一壶烈酒。一夜顶风冒雪急行军走了一百八十里,走一路喝一路,天亮的时候,在宿县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咬住了敌人尾巴,你父亲把刚好喝了净光的水壶往雪地里一扔,瞪着血红的眼睛,驳壳枪半空中一挥,率领着全连猛虎下山般扑上前,那情景真是酒壮英雄胆,气吞山河如虎,威风凌凌,所向披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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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结婚

父亲被送进密山煤矿不久正好赶上伤寒大流行。那病来势凶猛,传染性极强,一旦得上,九死一生。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上万名的矿工就病倒了七八千,日本人为了控制病源,隔三差五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口罩,捂的严严实实地到工棚来突击检查,只要发现有发高烧、打摆子的劳工,就强行抬出,说是送到医院去隔离治疗,实际上偷偷地就扔进了深山狭谷里的“万人坑”。提起“万人坑”,工友们马上就会谈虎色变。身体再棒的小伙子只要扔进荒无人烟的“万人坑”,不是饿死,就是冻死,再不就是被成群结队守候在一旁的野狼活活撕碎,总之是绝无生还的希望。

父亲是在发高烧的第三天晚上被鬼子把头发现的,不由分说,抬起来就往外走,好心的工友见父亲迷迷糊糊还没断气,就偷偷地在他棉袄里塞进一个瓦斯矿灯。正是凭着这盏矿灯微弱的光亮,父亲在死人堆里吓退了成群的饿狼,度过了漫漫长夜;天亮的时候,居然从“万人坑”又爬回了工棚。

我后来无数次想象着父亲挣扎着从“万人坑”向外爬时的情景,实在想象不出,求生的欲望是怎样使一位气息奄奄年仅16岁的孩子,奇迹般地战胜了严寒和野兽威胁的。我后来几次萌发去密山的念头,亲眼看一看父亲险些丧生的万人坑是个什么样子,可惜都未成行。

我中学时期多次从电影和画册上看到过“万人坑”,那些呈现着以求生的本能张着口、向上爬姿势的遗骨,那些弓着身躯呈痛苦挣扎状的遗骸,那些被捆着铁丝、带着脚镣或头骨被打漏的遗骸,以他们永远不会再改变的姿势,控诉着当年日本帝国主义的罪行。而我的父亲就曾经从这里爬了出来。

我最近偶然翻到一篇文章,大意是说东北的几十处“万人坑”目前已处于无人过问,无钱维修,无人看管的窘境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每年寥寥无几的凭吊者,竟然多数是日本忏悔谢罪的代表团,国人早已把它遗忘。逝者如斯,我们的青年一代还能记得这段血泪历史吗?

父亲是在天亮前爬回工棚的,一个早起撒尿的工友发现了趴在门口浑身冰凉的他,吓了一跳,急忙把父亲抱进屋。在工友们的掩护下,父亲躲过了日本把头多次搜查,四十多天后,他浑身上下褪了一层皮,头发眉毛全部掉光,硬是奇迹般地活了过来。

这场大病促使父亲暗暗下定了逃跑的决心。

1940年腊月的一天,7位来自山东的穷哥们躲在后山僻静处撮土焚香,滴血为盟,磕头结拜,对天发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生是关内人,死是关内鬼,拚死也要逃出这座阎王殿,只要有一个活着回到老家,就要为7家老人养老送终。父亲在7人之中年龄最小,东北人昵称老疙瘩,但因为平时会说话、点子多,反而被6位大哥一致推为逃亡行动的总指挥。时隔不久,父亲便不动声色地开始了有计划的准备工作。

矿务局有个日本小把头名叫山本,年纪和父亲差不多大,个头不高,练过柔道,没事就喜欢找中国劳工摔跤,劳工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谁也不敢和他较真摔,每次都是比划几个回合就假装摔倒,起初小山本赢了之后就会兴奋得挥舞着双臂呀呀乱叫,但是时间久了,连他自己也看出别人是有意让他,于是觉得受到污辱,气得直骂八嘎呀路。有一次他找父亲摔跤,被父亲三下五除二,干净利索地连摔了他三个狗啃屎,一旁围观的劳工都捏了一把汗;以为父亲这次肯定要遭殃;没想到山本爬起来,不但不生气,反而高兴地拍着父亲的肩膀说:“你的,大大的够朋友,他们的狡猾,良心坏了坏了的。”

一来二去,山本和父亲交上朋友,父亲摸透了山本的脾气,你要是总让着他;他会瞧不起你,时间长了便不再对你感兴趣,可你要是回回赢他,他面子上又过不去,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恼羞成怒。所以父亲的策略是赢他几次再让他一次,始终吊着山本的胃口,使他经常不断地保持找父亲玩耍的兴趣。要说山本对父亲也真够朋友,为了让父亲陪他玩,经常让他提前上井,甚至还教了父亲一些简单的日本话,最后干脆给父亲要了张通行证。有了这张通行证,父亲暗中探测好了矿区内的逃跑线路和鬼子换岗时间。

父亲他们是在接近年关的时候实施逃亡计划的。

那天深夜,北风呼啸,雪花纷飞,气温骤降,天地寒冷得似乎凝固成了一个冰坨。日本狼狗队和督察队都没有出来巡逻,他们做梦也想不到,7位山东劳工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逃出了戒备森严的矿山,并且冒着零下40度随时可能冻僵危险,踩着齐腰深的大雪在渺无人烟的深山老林里走了一天一夜,来到了牡丹江。为了躲避日本军警的搜捕。他们又强忍着饥寒在牡丹江火车站边的公共厕所里冻了半天,直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偷偷混上开往哈尔滨的列车,接着又从哈尔滨换车经长春、沈阳、锦州、秦皇岛进入山海关。

大年三十的晚上,父亲他们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回到了阔别整整一年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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