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的沈证影什么样子?
目光谨慎、瑟缩,时常半垂着头不敢与她对视。问她问题,她一向只说好、是,说她训她,她就低着头闷声不吭,沈证辉犯错怪她头上,她也不申辩,听罚挨骂。连被人欺负也默默忍受,为什么那些人不欺负别人就欺负她呢,还不是因为她好欺负。
总而言之,听话有余,乖巧不足。
一直到长大以后做了母亲,在H大升学留校后才有好转。
过年前那次不欢而散,叶枝芳并未放在心上,以为不过是为母则刚,为儿子不平,不愿意儿子受委屈。没想到这个女儿倒是真硬气起来了,晓得拿教材来弹压沈卫国。
放在以往,沈证影和自己面对面坐着,在自己的压力之下一定会先按捺不住,无论开口与否都会心怯。今天倒好,平静无波,还拿出保温杯来喝水。
是那个“女朋友”带来的变化吗?
不论这份平静几分真实几分假装,叶枝芳觉得没必要再僵持下去,僵持也得不了什么好。她如今年纪大了,生理上不允许她久坐不动。
“我出生于50年,经历了□□、十年乱斗,也经历了改革开放,一直到今天。沈证影,你告诉我,社会是日渐开放还是日渐保守腐朽?”
沈证影知晓母亲与人谈话之前,最喜与人压力,待对方感受到压力后再谈,事半功倍。以往她最害怕这样的谈话,今天她倒是能绷住,坐而不乱,一开始还有些母亲往日积威下的惶恐,略坐一会儿,心境渐渐平和。原来理直气壮就是这样的,她自认没错,坦坦荡荡,可叶枝芳的开场白让她摸不着方向。
显然叶枝芳没有让她回答的意思,目光不过在她脸上停留一瞬,继续说道:“我做小姑娘的时候,学校停课,学生大串联全国跑,老师做不下去了,就做点家务帮衬家里。有一次经过市场,街上堵得全是人,吵吵闹闹的。我不喜欢热闹,那些年哪里喧哗,意味着哪里要死人,又因为多读了几年书,不想在人群露脸,想绕道而行。后来听到有人喊,快去看枪毙鬼的公审大会,被人推了一下,正正好,能看到那群脖子上挂着大牌子,等待枪决的犯人。前面的人牌子上写着反革命、杀人犯,到了后面就是鸡奸犯和女流氓。当时不知道什么是鸡奸,也不知道女的怎么就成流氓了,只知道那是不好的事。”
叶枝芳笑了一下,“要被枪毙,当然不是什么好事。我还记得,那天的阳光很好,照在女流氓的脸上,她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金色光芒。那个女流氓生得秀气,不比你年轻时候差。她眼睛里有光,还有一种我不明白的东西,到如今我也不懂,为什么一个女人临到要死反而那么从容。有人跟我一样不理解,于是他们拿走了那道光。”
从未听母亲说起过那段经历,也从未听母亲用如此诗意的口吻描述一段经历,而她所述的经历在她的微笑衬托下,愈阴森。沈证影不禁打了个冷战,“拿走那道光的意思是?”
“那群人把她打了一顿,骂她不知廉耻、变态、对女人耍流氓。有个男人,龅牙、口臭,隔着那么远我仿佛能闻到他嘴里的腥气和他衣服上油耗气。他张着嘴揩在那女人脸上,一字一句地问她:是不是她男人没有让她爽到,所以她去乱搞女人。”
“妈……”沈证影忽然理解为什么每次提到同性恋,叶枝芳的反应总是那么激烈。如同她年少时期经历所带来的阴影,她妈也有阴影,比她那次更为恐怖更为致命。
叶枝芳转过头,看牢沈证影:“同性恋有违天伦,有违人伦,是会死的。”
“妈,你也说那是那个年代,特殊时期,现在和过去不一样。”
“呵。”叶枝芳冷笑。
“而且,从科学的角度,同性恋本来就是生物进化过程中的一环,不是变态,不是违背天理人伦,是从古至今,不管是人类还是其他动物都会存在的行为。照你这么说,以前轧姘头也要枪毙,难道现在出轨也要枪毙?”
“科学?放在那个时期,谈科学也是要死的。不说那时候,就是现在,要是被别人知道多坍台,别人会怎么看你,会怎么看我们。家里面出了一个怪胎,一个怪胎啊,沈证影。”
“那是我的事,跟别人有什么关系。”
“糊涂!”叶枝芳没想到女儿年轻时候脑子还算清楚,到这把年纪居然越发天真起来。“什么事跟别人没关系,什么事别人不知道,你离婚被人指指点点还不够?还要被人说受了男人的伤害所以去找女人。人言可畏,你不懂吗?”
人言可畏?沈证影从小最害怕的不是别人的言语,而是她父母的教训。
“小时候被人欺负的感觉也忘了?别人要是知道你搞同性恋,还会像以前那样欺负你。”
石破天惊,耳边仿佛炸了一道惊雷,沈证影只觉耳朵嗡嗡作响。
一直以来,她以为父母不知道她在学校里的遭遇,她不敢告诉父母,觉得他们不会相信。
谁晓得……
谁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