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虽然经历过汉代初年的兴盛,但他的脑袋里还是有“农本商末”的想法的。他特别称道社会上那些凭借生产经营而致富的人,认为这些人都是“与时俯仰,获其赢利,以末致财,用本守之”。不过他还是有点担心所有的人都去经商,所以想着如何“固本”。他认为商品经济的过分发展,会导致兼并、投机,去本趋末,影响农业生产。他觉得需要采取某些干预,使“农末俱利”。开明如司马迁这样的学者,有这样的想法也是正常的。不过,“贤人所以富者”,还是值得称道、借鉴的。司马迁撰写《史记》时仍然开辟了《货殖列传》为商人们立传,就是为了“令后世得以观择焉”,“智者有采焉”。
天下人并非都是追逐名利之徒,但世界上也没有与名利无关的人。追逐名利是极为平常的事,不值得大惊小怪。然而,孔老夫子就是要将商人们贬低一下,所以要在人群中分出君子和小人的高低来,而且还要转过身去鄙视一下躬耕农桑;不过,即使治国好手――管子也将务农视为人民的根本,要“禁末作文巧”,“末作”就是经商,“文巧”是工匠之流,因为管子认为,“末作文巧禁则民无所游食”,杜绝了手工业与商人就等于杜绝了游民的来源,因为游民往往是颠覆国家政权的中坚力量。
人类向前的动力
15世纪中叶以前,地中海一直沟通着东西方的贸易。东方的丝绸、瓷器、珠宝和香料等商品经陆路运到西欧,价格昂贵,而欧洲唯一的通用货币――黄金因此大量外流。1453年,拜占庭帝国崩溃,奥斯曼帝国崛起,他们控制了东西方之间的传统商路,除了对过往货物征收苛捐杂税以外,还放任海盗劫掠,使运抵欧洲的商品大减而价格暴涨。其时《马可波罗游记》已经在欧洲广为流传,西欧人误以为神秘的东方黄金遍野,他们急欲摆脱阿拉伯人的关卡,寻找一条绕过地中海东部的新航道。
中西社会从1500年左右开始拉开差距,最初当然还只是思想上的。文艺复兴为西方社会各阶层提供了一点地理常识,探险家从此敢于冒险,航海求财。追求财富的动力促使他们改善了造船和航海技术。因为航海远行的风险极大,后来逐步就有了股份制公司以及银行汇兑、证券集资等金融手段。 。。
二、太史公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2)
15世纪中叶,葡萄牙、西班牙开辟新航道以后,西欧各国先后建立了许多垄断的商业公司。1600年,大英帝国的东印度公司在伦敦诞生,原本的幌子是做大买卖,后来慢慢演变成为掠夺各殖民地的工具。因为英国女王颁发了特许状,自己也占有股份,有王室的武力支持,东印度公司在世界各地疯狂地掠夺资源。有个玩笑说,为了筹集资金,他们就开始发行白条(stock),而白条债券是没办法还的,于是聪明人想了个办法,建了交易市场(stock market),宣扬东印度公司未来的成长性和现金流,让大家拿白条交易,股票遂由此而来。
学界多认为1600年成立的英国东印度公司1601年按合股原则组建了远征队,开始其印度的贸易航行,是现代公司制企业的鼻祖;但也有学者认为荷兰的东印度公司1602年将其经营马来群岛的几家公司合并成了最早的股份制公司。1609年,荷兰的阿姆斯特丹交易所问世,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股票首次挂牌交易。股票顺理成章地成为市场上的宠儿,投机商人的疯狂炒作使有限的股票翻上几倍。资金的流通汹涌澎湃,荷兰人为此组建了银行,并将银行、证券交易所、信托公司统一成融会贯通的金融帝国,财富也为之爆炸式地激增。
英、荷、法等国为了支持商业战争需要国家大量的财政支出,因此就产生了现代的国家公债制度。银行以国家名义向国民发放公债,将巨款贷给政府,获取丰厚利息。由此,银行巨头、金融家、经纪人、证券投机家和交易所日渐增多。――可见,追求财富是万世不易的社会推动力,而中国的历代专制君主之所以厉禁经商,恐惧的还是商人们恃财夸富,乱了自己的权威。
社会阶层的分蘖
司马迁虽然有所担心农业之本的稳定,但还是深谙社会分工的流程,“待农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建议政府放开手脚,“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贱之征贵,贵之征贱,各劝其业,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岂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邪?”
不过,汉武帝想的却是自己如何插上一脚,从算缗、告缗、盐铁、酒榷、均输、平准等行业全面介入,将原本民间私营的项目收归国有,动辄抄没商人家产,刑罚也可以钱款折抵。这无异于搜刮民财,与民争利,的确是充实了自己的国库,但也是竭泽而渔。扩张疆土,穷兵黩武。――抗御外敌不过是借口而已,而且只能逞一时之强,否则就不会连区区游牧部落匈奴也对付不了,数十年后汉元帝任上就有了昭君出塞这样的和亲之举流传后世了。――缺乏个人英雄主义传统的国民往往只是推崇君主的文治武功,没有想到,君主一己之功往往将下属的国民推到了血泪之中。
司马迁认为,国家对社会经济的发展,最好是听其自然,少加干预,“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所以,他对汉初黄老家的经济政策十分赞许,他评价,“汉兴,海内为一,开关梁,弛山泽之禁,是以富商大贾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得其所欲”。倒是对汉武帝所实行的经济政策颇有看法,“最下者与之争”就是对汉武帝政策的直率批评。譬如“告缗”一项,的确可以使国家财政充裕,但大批工商业者也为此破产,对社会造成的恶果是“民偷甘食好衣,不事蓄藏之产业”,生产、经营的积极性也没有了。
偏偏历代君主都想这样表现自己的文治武功,而且目光又比较短浅,只盯在农业上征收赋税。从先秦到晚清,基本如此。既不知道开源,更谈不上节流。如果放手让民间商人自由发展,由其自发调动各行各业的积极性,岂不是征税的项目也多了,国库充盈也合理合法。
实际上,放开商业贸易之后,即使是司马迁也有这样的担心,“网疏而民富”会产生兼并豪党之徒,称霸乡里,竞相奢侈,就会“物盛而衰”。――这个借口比较牵强,两者没有因果关系。不过,他举例说,“庶民农工商贾”一般以同样的本钱就可以获得同样百分之二十的赢利,如果哪个行业得不到百分之二十的赢利,就不值得投资经营;而一个千户侯每年从一户征收200钱,1000户所能征收到的也就是20万钱。假如农工商贾有100万钱的本钱,就可以取得和千户侯大致相当的利润。
其中的言外之意是,像千户侯之类专收商贾之利的官吏容易被一个只有100万钱的商人所轻视,何况官僚阶层本身就是指手画脚的食利者,整个西汉政府也不过就是一个更大的食利者而已,商人们强大之后难免不会趾高气扬,难免不会轻视政府,成为一个阶层后甚至敢于向政府叫板,――官商合流毕竟还是丧失商人自尊的。汉武帝抄没商人家产,摧毁商贾豪强,用意也在于此。这恐怕是历代皇权最忌讳的一点,所以中国历史上的暴君与暴乱紧密相连,游民(农民)是与暴君抗争的主力,而商人们虽然有钱但没有势力,所以总是被排拒在历史之外。
变革思想的摇篮
12、13世纪地中海沿岸的意大利各城市,商业贸易已经开始繁荣,商业为思想的裂变提供了土壤,所以后来的文艺复兴运动和个人主义自由精神才有了引领西欧社会的可能。与此同时的中国,宋代儒学的理学派与功利派两派正在相互攻讦,理学派对功利派的财政节用之论就很不以为然。不过,功利派的主将――王安石在变法时秉持的还是儒家以农为本的理念,农业立国,税收政策还只是紧盯着农业。
北宋时代已经有“四大名镇”享誉于世。景德镇以瓷器著称,佛山镇则生产铁器,汉口镇和朱仙镇是商业中心。瓷器和铁器除了自用以外,大部分都是借东南沿海一带的海上通道运销东南亚和中东阿拉伯地区,利润可观,至少是二道贩子们获利丰厚。王安石主导的变法也是想将全国的财税收入集中到政府手上,不过农业本来就是靠天吃饭,赋税一向比较稳定,历朝历代都不会好到哪里去,所以,王安石的变法既损害了乡绅地主的利益,结果也不讨好。
显然,重商主义浓重气氛之下的西欧社会,商业贸易使当地富裕,思想自然活跃,经商而新起的贵族为了教育自己的子弟,就会各方聘请教师,随后就有了复兴古希腊、罗马文化的时风,个人自由精神才可能得以彰显,蔓延欧洲之后,才可能有16、17世纪的启蒙运动。而中国到了南宋时代,功利派的传承者只是落定在浙江南部温州一带,义利并举的思想鼓励了当地民众兴办工商贸易的风俗。明代中后期,朝廷厉行的禁海政策根本没有办法阻挡民间的海外贸易,王阳明学派所倡导的个人自由与解放思潮广布社会各界之后,影响所及并非仅在东南沿海一带。但儒家根深蒂固的“重农抑商”思想,显然抑制了商人们自成一大独立阶层,中国传统社会也因此结构稳固,甚至停滞不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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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捍卫个人财产与宪政的先声(1)
一个人有了一点谋生的能力以后,顿时就会平添一身的豪气,慢慢地就会有自己的个人积蓄。除了吃饭穿衣等生活必要的开销,剩下来的不管多少也都算是个人财产。没成家的不是上缴给一家之主补贴家用,就是自己留着当零花钱。有了家庭之后,个人积蓄也就是私有财产。――自古以来基本都是如此,中西社会的差别不算太大。当然,奴隶就完全是个例外,除了糊口以外,剩余的一切都得无偿地交给主人。西方进入中世纪后奴隶才逐渐消失,赎得身份之后就转化成了自由农或小商贩;而中国的奴隶在春秋时代孔子聚众讲学时就已经基本绝迹,多半是自耕农或佃农,比西方早1500多年。
对于不同的社会阶层来说,挣钱的能力各不一样。像孔老夫子开馆授徒收的是学生交来的学费,有钱的交钱,没钱的就交一串肉干之类的实物,维持得还不错,至少孔子周游列国谋求做官的时候并不太缺盘缠。而躬耕于田野之间的农民,他们的收入实际上就是五谷杂粮。收成当然还得靠天吃饭,虽然微薄,但糊口一般还是不成问题――天灾人祸另当别论。商贩们倒腾贩卖的是农产品或手工产品,赚取差价过活。倒是那些贵族王公、官宦世家,以收取地租或征收赋税坐享其成。
公元前594年,鲁国在诸侯列国中率先改变了井田赋税制,实行“初税亩”制度,无论公田、私田都是按亩缴纳土地税――这是征收田税的最早记载。“初税亩”以征收实物为主。从文字记载来推断,可能是部落制赋税向封建制赋税转变的开端,也是后来君主专制帝国时代一以贯之的“皇粮国税”。
无人捍卫的私有传统
无论中西社会,奴隶转变为佃农,都需要花费一笔个人财产赎买自己的身份,才能获得自由。公元前1046年西周开始封土建国以后,早期因为战争而成为奴隶的人们逐步赎回了自己的身份;而西欧社会同样的事件则发生在476年西罗马帝国崩溃、封建制度确立以后的年代。
脱离宗主获得自由之后,或务农或经商,人民的私有财产随之增加,但还须负担政府的赋税或劳役。不过,诸侯列国之间的战争仍然频繁,升斗小民不幸重新回到奴隶的身份也不稀奇,所以还得赎身,或者沦为家奴难得翻身。当然,偷空逃亡也是奴隶们的集体行动,所以西周时代就有了不少游民群体,官府也拿他们没有办法,只有严加缉拿,从严处置,不过一次又一次的暴动还是为自己争得了自由的身份。
先秦诸子百家生活在四分五裂的封建时代,算是脱离了劳动的文化人阶层,各大流派的思想之所以活跃,就是因为诸侯王权没人可管。奔走求官也好,流通经商也行,既求学又经商也无碍,都没有什么歧视,墨子熟习工匠,子贡、范蠡都是春秋时代经商成功的典范。不过,从齐国开始,管子将社会阶层确定为士农工商四种,认为这是国家的柱石,又让他们不得杂处,必须按职业异地而居。
管子特别贯彻的是“重农之策”,而工商业仅仅是为了国家征战之需而有所限制,甚至禁止以防游民滋事;而游民或流民本来都是脱序的群体,即使再怎么样的盛世也难以避免,但却被管子严加管治。此后,法家诸子就确立了“重农抑商”的传统,后来的君主专制帝国时代更将“重农抑商”确定成了国策。将农民固定在土地上,既可以获得稳定的社会秩序,还可以持续不断地派征劳役或赋税。
中世纪以前的西欧社会与中国并不一样,经商虽然不像贵族王公那样门第显赫,但也不至于被社会各界歧视太甚,至少那些思想者的家庭多半都有经商的传统,而且一般的家庭还因为经商而生活富裕乃至阔绰,所以思想可以特立独行,并不像中国先秦的文化人那样需要嗟来之食,非得依附于国家政权才能过活。
除了战争频繁,平民遭受无妄之灾以外,政府征收的赋税同样也是挤压在他们身上的沉重负担。务农或经商所获得的个人财富也常常是朝不保夕,不是被政府搜掠而去,就是被官吏敲诈,或者被无端加重赋税以充政府财政――在中西社会,这都是极为平常的事。碰上灾荒年代也无减免,平民呼告无门,只有被迫铤而走险,以生命捍卫自己的财产。所以,通览中西历史即可察觉,近代以前,保护个人私有财产的传统几乎成了孤悬旷古的遗憾。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三、捍卫个人财产与宪政的先声(2)
罗马法:个人权利的推崇
西周封土建国之后,贵族王侯最大宗的私有财产就是土地。土地层层向下分封。没有土地的人是奴隶,只能依附主人以耕地生存。土地可算是诸侯们握有政治权力的象征。稍后的希腊城邦时代,只有公民才有权拥有土地,除此之外的其他人都不可能拥有土地。――土地成了公民个人一切政治权利的基础,而工商业倒不被人看重。无论是斯巴达还是雅典,土地既是个人的私有财产,也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个人的社会地位。
公元前500年,罗马共和体制确立以后平民的境遇并没有改变多少。平民绝大多数是小农和商人,战时必须冲锋陷阵冒死作战,平时又被排斥在官职之外,而且还可能因为债务被卖身为奴。那时候的法律是不成文法,解释权在###院的手里。平民聚众造反,迫使###院同意选举保民官保护自己的权利。
公元前450年,平民要求的《十二表法》颁布于世。后世的罗马人将其奉为个人自由的圭臬,虽然其中的大多数条款只是沿袭了旧时的习惯,连债务奴隶制也赫然在目,但毕竟有了明确的界定,也多少限制了贵族们嚣张跋扈的权力。
《十二表法》明确规定,公民住宅地及其周围二尺半的范围属于家族私有,后来土地逐渐成为完全的私产。古罗马时代对土地的保护非常严格,公民对自己的土地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其效力可以说是天地之间无与伦比。――古罗马人奠定了严格维护土地财产的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