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时发现婴儿背朝上趴在床上,一动不动。我伸出手把婴儿翻转过来。婴儿的眼睛全闭着,小脸泛着死亡的青紫色。婴儿已经死了。在没人在家的时候婴儿一定醒了,而且还翻过身趴在了床上,时间长了又坚持不住才使脸埋在床褥里,最终窒息而死。
我没有哭,打了电话到丈夫的工作单位去,让他的同事找到丈夫告诉他婴儿已经死了。打完了电话,我又走回婴儿室,不自觉地瘫坐在婴儿床边的地上,没有任何思维一棵植物般地等丈夫回来。丈夫回来了。他看了眼床上的婴儿就在我对面的地板上坐了下来。看见丈夫时,我才想起我该怎样解释婴儿的死亡,……我决定说实话。实情就是一个不负责任的母亲,在并不是婴儿父亲的男人的床上狂欢时,她的婴儿却因无人照顾而憋死了,……我听到一声抽泣,才发现自己经挂泪如雨。丈夫一言不发,好久才放松地吁了口气。我意识到丈夫根本就不想知道婴儿是怎么死的,……他或许觉得婴儿的死是一种解脱吧。这么想着的时候我感到了来自我身体内部的轻松感。我很不情愿地意识到其实我早已盼望着婴儿的死亡了。我那汹涌奔泄的泪水也不过是一种放松后的发泄……我和丈夫面对面地坐着,谁都不看谁。这些日子以来,我们这对生了妖怪般的婴儿的夫妻,不仅相对无言,就是使脾气变坏的力气也没有了。因为这个原因,我们才维持着表面上的平和。实际上,我们早已明白,我们不仅已经互相漠不关心,简直是互相憎恶了。那天我和丈夫在放着我们婴儿尸体的床边一直坐到天黑。天黑已后,丈夫站起来开始行动。他生怕沾上什么脏东西似地小心地拎起床单的四个角,一兜就把也是他骨中骨血中血的有着他一半基因的婴儿从床上兜了起来,并擒着走了出去。那天晚上他没有回来。
我没有出去。丈夫走后,我坐在黑暗里,思维里被动地涌现着这样的情景:丈夫手拎着裹着婴儿尸体的床单包,一抬手就把那包丢进水溏里,……或是婴儿静静地躺在一个小小的土坑里,丈夫一锹一锹地把土铲到婴儿稚嫩的小身体上去……那天晚上,这样的想象在我的脑子里不停地上演。第二天,丈夫早早地回来了,为的是向我提出离婚。我没有一刻犹豫就答应了。在照顾婴儿期间,我们给对方的伤害是如此的深,已经没有什么力量可以使我们忘掉那种伤害造成的裂痕,婴儿的死又断了我们最后的那点联系。离婚是早晚的事。签离婚协议时,我一点都没想起我和丈夫曾是大学同学,上学时我们就互相拥有了,毕业后我们又一同如愿以偿地留在了这个都市并结了婚。也没想起我们婚后没要孩子之前的那段神仙似的生活。这一切,都让婴儿出生后的日子给淹没了。
第二天(上)(6)
昨夜,我很晚才睡着。梦中婴儿“妈妈!妈妈!”地叫着从黑洞洞的河里向我伸出小手。我走过去想要拉起他,这时婴儿的小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一下把我拉进了冰冷的水里去……
尽管我竭力装作没有听到于阳和华夏的说笑声,可是我的睡眠还是从我浑浆浆的大脑里消失的无影无踪。最后我还是睁开眼睛从炕上爬了起来。白亮亮的光从结满霜花的窗玻璃上透进来,照得满屋通亮。炕上只有我铺盖着的被褥,另一副已经整整齐齐地叠好躺在被橱里了。
我进幺屋里时第一眼就看见于阳站在凳子上,面朝着北墙,抬着双臂在墙上比量着。华夏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抬着头看着他。我开门的声音引来华夏的回头关注。
“起来啦?……我请于阳帮忙把这个挂上呢。”
华夏说着把手中的东西向我扬了扬。那东西泛着古旧的黄色,像纸卷一样卷成长长的一束。我发现华夏穿着我的水红色的毛衣和宽大的黑色羊毛裙。衣服的水红映着她的一张脸粉红脂白。她又把一头长发在脑后盘成了一个黑亮亮圆溜溜的髻,髻心子里垂下一绺子头发,俏皮地贴在她的腮边。腮上的水气润到头发上,头发氤氲着更黑了。宽大的裙子遮住了隆起的腹部,她又是坐着的,因此一点也看不出她身体的畸形。我第一次认识到华夏原来也是很美的。
于阳站在凳子上盯着墙出神,像是打量着怎么样在墙上钉钉子,并没向刚进入这个空间的我看一眼。
“这是什么啊?”
我接过华夏手里的那一卷粗而长东西说。那东西一入手,我发现它不是纸质的,而是一种厚绢,卷成一卷的很古老的布料。
“我们家的家谱啊。看看,不是咱们小时候看到过的那个。”
“打开看看?”华夏又笑着怂恿。
我看了看华夏,刚刚生出的好奇心的火苗猛然遭到了冷水冲击似的立即熄灭了。我又把那卷发黄或者也已发霉的旧布卷还给华夏。看到华夏从热切一下子变得失忘的脸时,我又不很热心地说:
“哪来的呀?不是说咱们家祖传下来的家谱在那场大运动中被姨妈烧了么。”
“是那么说没错啊,可是姨妈当初并没有把这张真正的家谱烧掉。在那场大运动开始的时候,这张家谱,连同一些文件都被送到山上寺院里的小佛殿里藏起来了。它们在寺院的小佛堂里藏了三十年后又被我找到了。寺院里的一个老和尚说,当初还是姨妈把这些文件送去的呢。那时老和尚还没离开寺院,姨妈还威胁他不让他说出去呢,他的说法一定可靠。姨妈把真正的家谱和一些文件藏了起来,却烧了一些假东西来表明她和家族决裂的立场。这说明姨妈根本不是真的想背叛家族。她做的那些举动,不过是掩人耳目,骗骗那些笨蛋罢了。”华夏说着像这事有什么值得高兴似地格格笑了起来。
“谁知道呢,都是过去的事了。”
我说着就走过幺间地面打开了通向走廊的门。关门前我看了看于阳。于阳正全神贯注地把手里的钉子按在墙上,准备钉下去。
厨房里,灶里的火已经熄了。占灶台面积一半的大锅的锅盖上冒着热气。看来华夏已经把早饭做好了。我往脸盆里倒了点水,伸手向水里准备掬水洗脸,立即我冒失的手被冰冷的水狠狠咬了一口,我条件反射地抽回了手。我想起小时候的农村生活习惯是冬天早晨每家都得烧一锅热水,供全家人洗脸用。我打开另一个大锅的锅盖,果然那里有热水。我把热水舀了一点对到水盆里去。……这时不知幺屋里,于阳说了句什么,华夏格格地笑开了……看来妹妹对于农村的生活已经熟悉而且能轻易驾御了。当初父亲在华夏相亲时还担心华夏什么都干不了,遭到夫家的嫌弃。可是父亲想不到华夏现在是一家之主,她不仅要养着年老的公爹,将来还要养着未来的孩子。孩子……我一边想着孩子一边伸手把脸盆里的水搅了搅。立即,打着漩的水把映在水里的我的脸撕扯的支离破碎。忽然,昨天一天听到的关于我们家族的传闻从百年前流了出来,在我周围形成一个快速旋转着的漩涡。漩涡里隐约闪动着我们家族事件的真相。那些发生在过去又在现在留下了片鳞只爪的真相的影子时时传来悲惨的声音。我忽然头重脚轻,旋晕着,仿佛就要一头扎进那漩涡中去,被那漩涡的急流溺死。而且我感到这悲惨的体验只有我一个人去体会了。幺屋里,华夏和于阳的声音离我是那么遥远。
幺屋里忽然没了动静。我掬了把水像男人那样粗鲁简单地洗了脸。涂着红色,金属条焊结成的脸盆架上,镶着铁片梅花鹿。鹿的上方搭着雪白的毛巾。我拽下毛巾抹试了一下脸上的水珠,就走出了灶间。走回幺屋里时,我还想着我刚才在脸盆架上的镜子中看到的自己的脸。那张脸像没经过水的滋润似的依然苍白憔悴,死气沉沉。
我拉开了门。屋里的两个人都惊悚地回头来看。
“这么轻手轻脚啊……真是个有经验的捉奸者呢。”
华夏没轻没重地开玩笑说。他们已经把那张家谱挂好了。华夏还在椅子上。于阳面朝着家谱站在华夏的身旁。我进来时,于阳立即把眼光停在家谱上了,好像在研究那上面的毛笔书法似的。我忽然觉得不自在。然后我意识到我的不自在是因为原来在屋里的两个人的不自然引起的。仔细看去,于阳和华夏俩个人的脸上还留着收之不及的难为情的残痕。这残痕让华夏所说的“捉奸”两个字,忽然成为一种可能。然而在我看到华夏的畸形身体后,那在屋里荡来荡去的可能的影子便消失得干干净净了。作为画家的于阳,对美的要求是苛刻的,华夏的身体无论如何不能说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