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夫子说,是艾先生谏言国家不能放手土地,必须直接握住人丁钱粮。古人世靠聚敛人丁钱粮为国财,今人世得靠人丁钱粮汇聚人心!我们英华终究还是七八成人栓在土地上。”
“夫子还说,善事也不能完全由民间出头,必须要让国人知道,他们交的赋税也会用来扶恤弱小。是艾先生倡言在民部建厚生司,州县地方建厚生所,赡养孤寡。”
“还是艾先生谏言要广开士门,而且这门必须只通向英华大义,他坚决反对在藏蒙本地建藏蒙学校,必须全建华学,而将藏蒙之事并到学院之上,要坚持华学为根,族学为枝的原则。”
学生们七嘴八舌地宣扬着艾尹真的功绩,让李卫胸中热血翻腾,这真是国人眼中的主子吗?
在李卫心中,主子的心志一直是没变的,尽管主子从早年极尽讽刺,转变为后来的讽谏,年迈时更化作满腔忧国之心,可李卫始终相信,主子不过是已看破时势,这些作为只是在保满人精血。
在这一层上,李卫也转变了心态,没再将这英华天下看作邪魔之世了,就算是邪魔之世,主子乃至满人都已经深陷其中,难以自拔,除了顺水行舟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
尽管稍稍放开了心结,但不意味着李卫对这个国家,这个世道毫无抵触,他依旧觉得这不是自己的国家,这不是他能安然自处的世道。主子去世后,他曾认真想过徇死,但主子坚持将自己葬在曾经待过十多年的洞庭东山功德林里,他觉得这地方太荒凉,没他陪着,主子多半会寂寞,于是入了天庙,在这里守墓,正好也避开这个世道。
主子当然有才,三正(《正统》、《正气》、《正道》)所属的报界清流对主子推崇备至,他很清楚,但他很少接触外界,不知国人评价。而现在这帮学生们的话语,让李卫震住了。
有学生再道:“建州朝鲜不断有满人脱北,还是艾先生发动国中满人,谏言不能太过宽柔,应该尽数发遣去宁古塔,让他们知道旧日汉人所遭的苦。”
李卫忍不住再问:“先生……是满人,你们不知道吗?”
墓前瞬间安静下来了,李卫心说,果然,就是一帮听了些传言就来祭拜的热血小子,不清楚主子的底细。知道主子是满人,观感马上就变了吧。这个国家,终究没把主子你当作自己人啊。
这安静很快被打破了,小年轻们脸上的鄙夷浓烈得难以遮掩。
“老先生,您真是天庙祭祀吗?”
“是不是满人,跟艾先生赤诚为国之心有关系吗?”
“我们早知艾先生是满人,满人怎么了?满人该偿罪就去偿罪,该报国就报国,咱们英华持天人大义,又不是论出身的古人之世!”
“就因为艾先生出身满人,还这般赤诚忠心,献策献智,我们才更敬佩他啊!”
“别说艾先生,早年满清的恂亲王,现在的金会长,年过七十,都还在大漠奔波,联络蒙古诸部,宣导英华的天人大义,这都是我们敬佩之人。”
学子们一通抢白,李卫愕然之余,胸中热流愈加汹涌。
“对了,好像还有传言说,艾先生就是满清的雍正皇帝呢。”
“嘶……雍正皇帝,很坏!搞江南文案,搞大义觉迷,杀了不知多少人!”
“扯吧,雍正皇帝早就被他们满人自己推翻了,连脑袋都被吕四娘割了,我跟你们说哦,北方传闻的吕四娘,其实就是宫中吕娘娘……”
终究是小年轻,开始交流起江湖传闻了。他们提到了雍正皇帝,让李卫心中再是一颤,不知怎么的,他竟有一丝忧心,害怕这些学子因为主子的旧世身份而转变态度。
“满人圈子里都这么说的,不过我倒觉得,艾先生真是雍正皇帝,也不碍我们敬仰之心。”
“是啊,雍正皇帝已经躺在北京城外的陵墓里,还有几个拖着花白辫子的老汉奸守墓,日日被大家指点讥笑,那已是过去了。艾先生几十年如一日,为国家出谋划策,传扬民意,咱们敬的是艾先生,不是雍正皇帝。”
“真是雍正皇帝的话,更说明艾先生心志不凡啊,能从旧世皇帝变作今世贤士,能脱于满人,心怀天下,当真不愧是大人物!”
“这不正好说明,咱们英华天人大义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吗?就连满清的皇帝都能受此大义感召,摇身变作人人敬仰的艾先生,我辈士子,更该坚守大义,为民谋幸福,为国开太平!”
“我们不正是为此而来吗?缅怀先人,承其故志!来来,摆礼,咱们这就祭拜。老先生,老先生?”
学生们嘀嘀咕咕着,然后招呼守墓的老祭祀,却见这老祭祀呆立一旁,热泪盈眶,都呆住了。
“噢噢,是要祭拜吗,稍等,我给你们取干净的火盆来……”
李卫醒过神来,抹抹眼泪,转身而去,怕自己控制不住,当场跪在墓前嚎啕大哭。主子,你想要的已经得到了,你已经名留青史了,就算国人知你前身,也不在意了,你可以真正安息了。
这是尹真多年来的心结,陪伴尹真多年,李卫虽总拧着心志,不愿承认这英华,但却知主子这心思。如今主子之愿达成,李卫这眼泪,既是为主子流,也是为自己流,自己的归宿又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