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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第2页)

堂屋里供着杨云的遗像,像框前放四个果盘,一盘香蕉,一盘橙子,一盘苹果,一盘弥猴桃,色彩搭配和谐,这是摄影师罗江的杰作。果盘再前方,有个小小的香炉,黄铜的,昨晚已经被勤快的玉儿擦得铮光发亮。罗想农走过去,往香炉里插一枝笔芯粗细的香,拿打火机点着,退后一步,恭恭敬敬鞠了一躬。

罗想农并不相信烧香拜祖的玩意儿,他宁可一个人坐在房间里静默,手里端一杯清茶,目光虚空,遥寄思念。可是在遗像前敬香是本地习俗,别人安排了,他跟着做一做,也并不觉得别扭。

杨云的目光高悬在他的头顶上方,微微地眯缝着,嘴角的左边有一点点高,就使得左边脸颊的鼻纹略深一点,整张脸看上去不十分对称,并且带着一点嘲弄的意味。她的头发很短,梳向耳后,紧紧抿着,两边用很长的发夹别住,不允许有一丝丝乱发散落。这是她从年轻时候养成的习惯,从前给动物们做那些或大或小的手术时,披散的头发会碍事,动作起来不爽。后来退休了,她的同龄人也早就开始烫发染发了,她仍然保持当年的发型:剪短,借助发夹驯服。

如果杨云知道罗想农在她面前燃香拜祭,她会如何表示?嘲笑?不屑?装作视而不见?

什么都有可能。凡是罗想农做的事情,她总要反对,至少是不配合,这几乎就是惯例,罗想农早已经习以为常。这是奇怪的母子关系。

小时候罗想农怀疑过,他到底是不是杨云亲生的儿子?那时候他外婆还活着,外婆信誓旦旦告诉他,杨云生他这个头生儿子时,难产,折腾得死去活来。外婆说,到生罗卫星时,倒容易了,咕咚一下子,下个蛋一样。

外婆的话罗想农不能不信,小时候他是外婆带大的。

父亲生前劝慰罗想农:“别恨你妈妈,其实她心里是爱你的。”

罗想农真想对着父亲大笑出声。什么逻辑啊?心里爱着,而行动上排斥着?世界上有这样的母亲?

他拿杨云无可奈何。母亲就是母亲,无法选择。

而且,正是因为母亲对他的排斥,反过来成就了他对母亲的责任。他生活中的一切:读书,工作,婚姻……一切的努力,潜意识里都是为了得到母亲的一个满意的眼神。

母亲最终满意了他吗?母亲把他和罗卫星放在一起比较的时候,心里承认了他的优秀吗?他不知道。起码从遗像中看不出来。

罗江和玉儿双双进门,带进来一股食物的香味,芝麻香混合着油香。玉儿仍旧穿着那件鲜绿色的短款毛衣,衬得她的面孔红润娇艳。她手里拎了一只竹编提篮,篮子里一边排列着七八根黄灿灿的有婴儿胳膊那么粗细的炸油条,另一边摞着同样数量的撒满白芝麻的“蟹壳黄”烧饼。罗江敞着黑皮夹克的拉链,两手端了一只钢精锅,里面是大半锅浓稠的豆浆。为防豆浆溢出,他小心地架着两个肩膀,走路也撇了脚,姿态有几分可笑。

“吃早饭!”罗江快活地招呼他的伯父。“烧饼夹油条,再就碗甜豆浆,爽啊!我在南京做梦都想着。”

“南京街头也有。”罗想农走过去,拿起一只烧饼,嗅一嗅烤炉里烘出的芝麻香。

“那不能比。”罗江说,“南京的豆浆寡淡,油条是僵的,烧饼不酥脆。”

罗想农笑笑,奇怪这个在大城市出生长大的年轻人居然对乡村小食如此迷恋。血液里的思乡情结吧,他想。他拿起一只烧饼,掰开,小心不让脆皮掉落,然后把一根油条折起来塞进去。烧饼实在太酥,被油条一撑,眼见得就要四分五裂,罗想农不得不用两只手捏紧,像捏着美国街头“巨无霸”的汉堡一样。

“你先吃烧饼,我热一热豆浆。”罗江把钢精锅坐到煤气灶的火头上,拿一个漏勺慢慢搅动。玉儿手脚勤快地帮他做事:拿碗筷,拿碟子盛白糖,拧开一个“扬州酱菜”的玻璃瓶。

罗想农很感慨:罗卫星身边不是缺女人,是缺少长年持家的女主人,所以长子罗江练成了罗家的半个主妇:能干,顾家,好脾气。

“你爸爸呢?”罗想农望望东头卧室敞开的门。门里飘出来淡淡的香水味,还有热被窝、剃须水、皮鞋和旅行箱混杂在一起的气味。

“练功呢。找了个好地方,后面竹林里。”罗江指的是苏苏。当演员的实在也辛苦,压腿,下腰,掰脚脖子,一天都不能荒。这种时候,罗卫星自然是要陪在一边的,不陪着就不是罗卫星了。

豆浆翻滚起来,雪白的泡沫沿锅边汹涌漫出,新鲜的豆腥味在屋里热腾腾散开。罗江赶快拧灭火头,泡沫很快沉灭。他首先给罗想农盛了一碗,滚烫地端到桌上。“你先喝,趁热。”他说。

罗想农没有推辞。罗江和玉儿是小辈,过分客气反而不像是一家人。

他的两只手里还捏着烧饼,所以只能用手腕处夹住碗,嘴巴凑上去,吹口气,撮了嘴尖,少少地喝一口。豆浆真是新鲜,掺的水也少,香醇浓厚,从舌尖一路滑到喉咙口,热乎乎地流进胃底,全身的毛孔在那一瞬间打开,发出欢乐的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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