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二天照常开车搬运。可是内城外城才跑了一趟,就觉得情况不对。
大街上全是军车。前门附近到处都是背着长枪的大兵。
就连贝满操场上大帐篷里头堆的箱箱救济品,也不像前几天那样转手就送去了宛平、长辛店、南苑、西苑。还堆在那儿。问看守的怎么回事,那小子也不清楚,只说这两天没人来取。
他开回“协和”找马大夫,等了一个钟头才见到。
马大夫把他拖进办公室,关上了门,“唉……你回去吧。”他满脸倦容,一下倒在椅子上。
李天然从来没见过马大夫这么丧气,“怎么了?”
“宋哲元拒绝了香月的最后通牒……”马大夫开了抽屉,取出半瓶威士忌,“快了,就这一两天……”他开瓶倒酒。
天然愣住了。
“先谈眼前的。青老来过电话,到处找你,照顾一下蓝兰……他人还在天津。”
二人碰杯。
“日本人来了,我不知道你能跑哪儿去……你那些事,给他们猜到点儿边儿,你就完了。”他一口干掉,“先上九条吧,去看看蓝兰。”
李天然出了医院还在想马大夫的话。这一两天就打进北平?可能。城外已经打了二十几天了,昨天都打到了广安门。
长贵满头是汗,给他开的门。
办公室还是没人。老金桌上一摞新画报。上星期六,七月二十四号那期。真的还在出?
他翻了翻。没有一条卢沟桥的消息。倒是登了他月初交的那篇,美国女飞行家AmeliaEarhart,首次环球单飞失踪。
他上了正屋。一进门,心头一震。
大小沙发,桌椅,酒柜,全套上了布罩。字画摆设也全收起来了。地毡也给卷了。李天然呆呆地站在空空的地板上,叹了口气。半个多月的围城,结果就在这儿。这是准备好了逃难。
他穿过甬道,进了蓝兰的后屋,心头又一震。小起居室也是空空的,更显得窗前那支皮箱孤孤单单。
蓝兰出了内室,一身清爽的白绸子衫裤,绣花布鞋,头上一串珠压发,“爸爸在找你。”
“我知道。什么事?”
“送我上车。”
“什么时候?”
“还不知道。反正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她推开了通往后花园的玻璃门,“屋里没地方坐。外边儿去。”
他们挥了挥葡萄架下头的石礅,坐了下来。杨妈给他们沏了壶茶,又叫长贵给搬来两张藤椅。
“只有等了……爸爸叫我六点给他打电话。”
李天然点了支烟。天很热。大太阳。好在有树荫,两个人坐在那儿有一句没一句地聊。
“你猜我这几天在干什么?”
他抽着烟,等她说。
“我把这半年来的事儿给记了下来……就用你送我的日记本儿。”
“那很好。”
“是啊。一大堆事儿。以后再看,一定又好玩儿又无聊。”
“总比再看心酸要好。”
“也许……”她指了指头上,转了话题,“这些葡萄,一串串的,看样子今年吃不着了……”接着跺了跺脚,“就在这藤架子下头,不告诉你哪儿……我埋了点儿东西。”
“哦?”
“一个手镯……”她开始微笑,“第一次约会的礼物,八年级同班……”
李天然有点感触,“还埋了什么?”
“五个弹球儿……我小时候弹得很棒。奇怪,就迷了那么一阵儿,就那年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