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以后,威利戴上一副金属框的小圆眼镜。我一直觉得,一个人戴了眼镜就好看,让人性情温和,男人尤其如此。他仔细看着菜单,操着洋泾浜英语、法语和德语,接二连三地问着大卫一些问题。
开胃小吃立刻端了上来。
“我有好多问题想问你,威利,”吃了几口蟹饼后,我说。“你介意吗?”
“Nein5。问吧。”他非常礼貌地笑了笑。
“讲讲你是怎么在战争中幸免于难的吧。”
他就声情并茂地讲了起来,一边不停地打着手势填补言词上的不足之处。故事从一九三九年夏天一个烈日炎炎的下午讲起:当时的弗莱堡,党卫军找到戈特利布家。威利的父亲,也就是大卫的外祖父,立刻知道灾祸来临,试图反抗,当场就被杀害;威利当时碰巧在一个邻居家里,听到了枪声;几分钟后,母亲和妹妹就被一辆卡车带走,从此再无音讯。那天晚上,他偷偷回到家里,装了一包东西,立刻逃跑了。战争结束以前的那几年里,他从一个城镇跑到另一个城镇,在树林里躲藏,在一个地方待的时间从未超过一两天;他始终没有承认自己是犹太人,只说自己是一个战争造成的孤儿。
后来,他徒步向北逃亡,来到比利时与荷兰;那里的环境比别的地方稍微宽松一些。有人帮助他,也有人拒绝伸出援手。借不到或是偷不到鸡蛋和水果时,他就到树林里搜寻食物,只能靠经验去判断哪些浆果与植物可以吃;他的胃落下不少毛病,就可以证明这一点。
大卫问他是否还记得曾寄给自己母亲一封信。
威利使劲点了点头:“是科隆6附近的一个农民7帮我寄了那封信;但那以后,就再也找不到人帮我寄信了。”
战争结束以后,威利返回了弗莱堡;但那座城市已经分别被盟军和德国轰炸机(他们以为那是个法军目标)夷为平地,此时只是地图上的一个点而已。那些瓦砾,心中的怨恨,以及被摧毁的生活,犹如噩梦缠身,无法解脱,使他深陷绝望之中,就算是当年逃命途中都没有如此绝望!
一天,他走进一片茂密的林地,那是他、莱尔还有小妹妹年幼时的玩耍之处;也许,他是希望通过某种神秘的方式,找到一些儿时的痕迹、家人的记忆与风采。他等待着出现一个迹象,或许是一片叶子擦过面颊,或者是突然闪现一道亮光,为他指引未来的方向——结果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感觉到!于是第二天就离开了德国。
“就直接去了安特卫普?”我问。
“Nein。8我去过好多地方。Belgien。Frankreich。DieNiederlande。9要知道,那时候谁都没有钱,但人们有工作;我去工作,人们就给我饭吃。Isgut。10”
他接着讲下去;几个月后,他如何在比利时免费搭上一辆送牛奶的卡车,milchwagen11,这种车沿途停下来几次,其中一次停在了安特卫普。
“你怎么会在那里安顿下来的?”
“战争开始以前,安特卫普就被认为是仅次于巴黎的艺术和文化中心,”大卫解释说。
“那里的商业兴旺发达,有一个很大的犹太人社区,而且安特卫普还是世界钻石之都,”威利说道。“欧洲第二大港口,轮船能从安特卫普航行uberdieganzeWelt12。”他举起手掌。“并且可以轻易离开那个地方。即便你衣袋里装了一袋钻石,也能离开。Verstehen?13”
“我明白。”
我真的明白吗?我在一个非常安全的环境里长大。从没有人挑战过我的生存权利。威利的青少年时期充满恐惧,他对合法性有着深深的渴望。而大卫当年作为寄养儿童,不停地从一家被推到另一家,他与威利一样,都有着居无定所的相似经历。我则可以把玩着自己的食物,有着稳定的生活,至少是外人看来的稳定生活,这些是否是吸引大卫来到我身边的部分原因呢?我真想知道答案——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我看着威利:“你一直没有结婚?”
他的神情转为渴望:“我曾在安特卫普遇到过一个女人;也是个幸存者,但在达豪14失去了丈夫和孩子;我们相爱了,她想让我跟她一起移居到以色列。”
“除了安特卫普,特拉维夫可能算是全世界最大的钻石中心,”大卫说道。
威利叹了口气。“Ja15,可我不能去。”
“为什么?”
他两手在身前紧握着。“战争使她伤透了心,她再也不想有任何的战争;她认为,只有以色列才是唯一可以避免战争之地。”